袁世硕:蒲松龄与丰泉乡王氏
http://www.newdu.com 2024/11/27 02:11:32 爱思想 袁世硕 参加讨论
据淄川邑乘,明清之际那里的名门大族,有毕、张、王、高、孙、韩六姓。与蒲松龄关系较多的,除了西铺的毕家,再就要算是城北二十馀华里的丰泉乡王家了。 一 丰泉乡王家,在明清交替前后一百多年间,称得上是科甲相继,声势颇显赫。据《淄川县丰泉王氏世谱》,其六世祖王崇义,明嘉靖年间进士,官至浙江宁波知县。王崇义四子,长子晓,隆庆五年进士,历官浙江道监察御史,入掌京畿道,升大理寺丞;三子㫛,恩贡生,未仕,以子、孙贵;四子暏,岁贡生,官山西汾州府学教授。 后来,这个家族中最显赫、与蒲松龄发生关系最多的,是王㫛一支。现据《王氏世谱》,将这一支四代人物(见诸蒲松龄诗文者,后附字号)的行辈关系,图示如下: 为了解这个家族的特点,有必要从王鳌永说起。 王鳌永字蘅皋,号涧溯,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初官襄阳知县,擢户部主事,后调湖广上荆南道,升佥都御史,督治郧阳,与张献忠农民起义军对抗,因为与督师阁部杨嗣昌意不合,被解职。崇祯末,农民起义声势更大,朝廷危机,王鳌永起复原官,督治北通州军务,旋晋升户部、工部右侍郎。李自成攻陷北京,他遭到囚禁。清兵入北京,他归顺新王朝,以原官招抚山东、河南两省,当年至青州,为起义军首领赵应元所赚,俘而杀之,死赠户部尚书。事见《清史列传》卷七十八本传,同邑高珩为撰《赠户部尚书涧溯王公神道碑铭》,载《栖云阁文集》卷十五。 王鳌永死后,其子王樛营葬归里,未及服阕,逢谢迁起义,陷淄川城。王樛曾同高珩入清军库将军幕,督助士兵宿食,嗣后入京,荫补銮仪卫职。顺治五年(1648)入镶蓝旗籍,为拜喇布勒哈番(汉称外卫指挥副佥事,从四品)。王樛字子下,当时年仅弱冠,工诗能文,并且一年间便学会了满文,并用满文疏陈钞法,为顺治皇帝看中,诏入内院办事,加太常寺少卿,兼中书舍人,据说“时内外章疏,悉以得公译正”。康熙三年(1664),补右通政使。然次年便病卒,年仅三十九岁。事见高珩所撰《通政使司右通政子下王公墓志铭》,文载《栖云阁文集》卷十四。 王樛能诗,与同邑在朝居官者唱和颇多。身后遗诗,从弟王橘刻之,曰《息轩草》,高珩为之序。顺治末、康熙初,王樛因生母、嫡母之丧,数年居里。张笃庆《厚斋自撰年谱》于康熙三年(1664)下记云: 云间蒋大鸿、左箴父子,及梁溪顾当如来游淄,与余剧谈风雅,共幻千秋,酬唱遂多。而吾邑高少宰、王银台两公,又为之狎之齐盟,于是坛坫声华,一时大振。 高少宰即高珩,时亦请假家居。王银台即王樛,明清时称通政使为银台。是时,蒲松龄已成诸生,与张笃庆结郢中社,唱和甚频,可断蒲松龄与王樛是见过面的,只是地位悬殊,谈不上交往。 王樛无子,死后便由其从兄王槠子敷正袭镶蓝旗拜他喇布勒哈番,授通议大夫。王敷正字代工,顺治十三年(1656)进学,从王樛隶籍旗下,康熙二年(1663)中顺天乡试。翌年袭职,钦取入国史院纂修《世祖实录》,后改授吏部考功司郎中,升内阁侍读学士。《王氏世谱》小传说他“庚申以病卒于官”。庚申为康熙十九年(1680)。《淄川县志》卷五“世职”,谓之“年四十五岁卒于官,寿不配德,论者深为惋惜也”。依此可断,王敷正生于明崇祯九年(1636)。 王敷正年长蒲松龄四岁,早进学仅两年,既同邑,两人自然是相识。但是,王敷正进学后旋即去北京,并入了旗籍,两人也不会有什么交往。现存蒲松龄诗文,仅有《代王侍读敷正与布政司何书》一文,是为王家的亲戚袁锦家的官司说情的。文中提及“县尊马老父师”,查《淄川县志》卷五“职官”,知县马德真,康熙七年任,十八年离任,可断此文是蒲松龄于康熙十三年(1674)前后在丰泉乡王家坐馆时所作。其时,王敷正并不居家。 二 丰泉乡王氏中,与蒲松龄交往较多的,是王樛的从弟、从侄们。蒲松龄诗集中,有许多首与他们唱酬赠答之作。 宁夏社会科学院王枝忠,根据蒲松龄的有关诗篇,考出蒲松龄在康熙十三年前后设帐于丰泉乡王家。文见于《蒲松龄研究集刊》第四辑,题作《关于蒲松龄生平经历的几点考订》。这是个有价值的发现,它证实了蒲松龄并非南游归来后,紧接着就到西铺村毕家去坐馆的。这也为考索蒲松龄南游归来至进入毕家这数年的生活行迹,剥露出一个重要线索。 这里要进一步考察一下蒲松龄在此期间与丰泉乡王氏诸人的关系,为了解其事迹及有关诗文,提供一些依据。 在王樛一辈中,其同胞兄王欀弱冠早逝,从兄王柱亦早卒。叔兄王槠,《淄川县志》卷五“封赠”有传: 王槠,字水因,庠生,以子敷正,封通议大夫,再赠资政大夫、内阁侍读学士。少失怙,事母三十年,孺慕如一日。天性诚悫,与人无欺伪,重义好施,不屑屑家人生产,徜徉林泉。……乃竟以五旬而终。 《王氏世谱》小传亦云: 以子敷正贵,封通议大夫、拜他喇布勒哈番,再遇覃恩,赠资政大夫、内阁侍读学士。 清制,凡官员覃恩,存者曰封,殁者曰赠。可知王槠死在其子王敷正袭职后、去世前。蒲松龄诗文中不见王槠的名字,也看不出两人有交往迹象,表明蒲松龄来王家坐馆前,王槠已经下世了。王槠之弟王棫、王梅,县志、族谱中均无传,可能是因为连秀才也不是,无可称述者。这一辈人中,名字可见于蒲松龄诗文者,除了上面已讲过的王樛,再就只有字雪因的王橘一个人了。 《聊斋偶存草》中,有《王子雪因邀饮,摘茉莉花置案头,感成一绝,寄刘孔集》,诗云: 五更梦醒意犹薰,一片寒香隔案闻。 疑在鹤轩眠未起,临床欲唤老参军。 《聊斋偶存草》基本上是依写作时间逐次过录的。这首绝句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夏,是可以肯定的。鹤轩是孙蕙在江苏宝应县衙门里的书斋名。孔刘集是孙蕙幕中的另一位师爷,与蒲松龄有同幕之谊。刘孔集死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蒲松龄闻讯有《伤刘孔集》诗,中云:“髯翁吾老友,义气凌太虚。千里莲花幕,连床经岁馀。相将共杯酌,豪饮能十壶。识见一何卓,帏幄赞高谋。”可为此诗“临床欲唤老参军”句,作一注脚。此诗的大意是:由王橘招饮时摘来的茉莉花的香味,引起了一种错觉,竟以为是仍在宝应莲幕中。诗题注明“寄刘孔集”,诗这样写自然是表示对刘孔集寤寐思服之意,但也表明蒲松龄此时不在家中,而是居于客馆。王枝忠推断他坐馆于丰泉乡王家,是可以信从的。 王橘字雪因,号介侯,行八,在从兄弟中仅年长于王樛。据此推断,他约年长蒲松龄十五六岁,此时已年近五旬了。康熙三十一年(1692)考为岁贡生。《王氏世谱》、《淄川县志》卷六“续义厚”小传,都是极力称道他在家族中敦宗睦族的德行,如:从兄柱早卒,一子甫四岁,他“抚以成立”;从弟樛卒于官,无子,他为之立嗣、立祠,并倾囊为之刻《息轩草》行世;他还出重赀置祭田二百馀亩,“祭享所馀,以赡族众”,等等。于此可见,他实际上是这个大家庭主持家政的人,也应算是蒲松龄在丰泉乡坐馆的馆东。蒲松龄有《王甥祭岳》文,题下注:“王雪因祭”。当作于在王家坐馆时。 《聊斋偶存草》中,有康熙十二年暮春作《示王毅公》一首,诗云: 月明更已阑,莺啼春已老。人生在世间,置身苦不早。案上涂老鸦,掌中作珍宝。振翼飞长缨,堂前没荒草。酒浊浇榛墟,土花何堪扫?男儿贵及时,绿鬓宁可保?今日杏花飞,昨日杏花好。锦衣少年郎,挟弹长安道。 王毅公就是王橘抚以成立的王柱之子,名秉正。《淄川县志》卷五“例贡”载:“王秉正,考定州同知,柱子。”蒲松龄诗的内容是:慨叹自己的落拓,勉励王秉正少年努力,及早进身。题曰“示”,用的是长辈的口吻,可见王秉正就是蒲松龄在王家所教的弟子。王秉正父死母在。《聊斋志异》中《爱奴》篇写河间徐生被邀到一家坐馆,中间写到女主人干预馆师教子事: 公子不善读,呵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吾不惯作!” 个中可能就蕴蓄着他在王家坐馆时的体验。 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诗中“案上涂老鸦,掌中作珍宝”两句,显然是夫子自道,“涂鸦”也无疑是指作狐鬼小说,至少应该包括作狐鬼小说。“涂鸦”一语,蒲松龄还用过一次,就是后来所作《斗室落成,从儿辈颜之面壁居》诗中云:“搦管儿曹呈近艺,涂鸦童子著新书。”自注:“幼孙学著小说,数十年成十馀卷,亦可笑也。”可为一证。蒲松龄此诗中这两句,虽有自嘲之意,用以说明自己之落魄,但个中又表明他毕竟是性耽此道,热衷于“涂鸦”,已非偶尔为之,否则他就不会特别标举此事了。这又可以佐证,他在南游期间的诗中所说“新闻总入狐鬼史”,绝非一句虚语。 三 《聊斋偶存草》中,蒲松龄与王槠诸子的唱酬赠答之作较多,时间也比较集中。 一是康熙十二年九月,蒲松龄有《九日送定甫北上》、《九日与定甫兄弟饮西园,和壁间韵,即呈如水》、《和如水八音诗踵前韵》、《九日同王如水登高,时定甫欲北上》。这显然是一天所作,先登高,后饮宴,还有送王定甫北上的一个内容。重阳节有登高之俗,学馆要休假的,故他们有此闲暇。 定甫为王槠次子王一正。《王氏世谱》小传云: 一正,字定甫,行四,改名志正,入邑庠武生,寻以原名,援例入监,考授州同知。所撰有《心箴》四卷。 他这次北去,可能是去探望做官的长兄王敷正,也可能是去捐监或应吏部考试的。《九日同王如水登高,时定甫欲北上》诗中,蒲松龄有自伤不遇的内容,说: 《离骚》欲读羞名士,山水之间见醉翁。 夜夜丰城高剑气,谁从雷雨辨雌雄? 这大概就是由王一正要晋京谋个前程之事,而触发的感慨。 二是康熙十三年秋,蒲松龄又有《奉酬如水留别之作》、《饮长人园中三十韵》、《同长人、心逸、刘茂功河洲夜饮,即席限韵》、《念三日同心逸、如水饮西园,分韵得啼字》、《如水新酿熟,清夜见招》、《心逸、如水邀愚兄弟共饮西园,归作呈寄》等。从这些诗显示出的时节看,前后经过了当年的七、八、九三个月份。 王体正字长人,号心闲。原为王槠次子,其叔王棫,年仅十七而逝,时王体正刚降生,未及弥月,即过房为嗣。《淄川县志》卷五“续贡生”称王体正为“康熙戊寅府学岁贡”。戊寅为康熙三十八年(1698)。蒲松龄在王家时,恐怕已经进学。《饮长人园中三十韵》中有“废卷从吾好,凌波寄所思。一庭摩诘画,半榻杜陵诗”,及“鸡社修吴盟,骚坛续楚辞”之句,可见王体正也曾从蒲松龄学诗。诗中又云:“林中余久愧,文举尔能师。”上句用后汉名儒郭泰故事,是说自己不如郭泰那样博学;下句用孔融让梨故事,称赞王体正同兄弟们颇友爱。《王氏世谱》谓王体正:“性仁厚,言动一衷于礼,兄弟以学行相师友,终身无违。”可见王体正性格比较温和,并非蒲松龄虚谀。后来,蒲松龄曾代毕际友作《祭王长人夫人文》,当系入毕家之后所作。 王居正字心逸,号怀庵;原名化正,字乃甫,号肖水。王槠第三子。他亦曾进学,后来援例出贡。他能诗,有《南游诗草》。《国朝山左诗续钞》卷二小传称:“高侍郎念东叙《南游》一册:英华灿发,而情致绸缪,间发商音,如闻太息。”然不见诸《栖云阁文集》。又,《王氏世谱》称:“行谊载赵宫赞所撰墓志。”赵宫赞即赵执信。可见他在居家的兄弟行,算是比较有点诗名。这年八九月间,他曾多次或与从兄王体正,或与四弟王观正,招蒲松龄来西园饮宴。 路大荒所编《蒲松龄集》之诗集“续录”中,还有《与王心逸兄弟共酌,即席戏赠》七绝二首,或即这年所作,还可能与《聊斋偶存草》中《念三日同心逸、如水饮西园,分韵得啼字》,为同一天所作。其一云: 古今梨园第一流,唤来灯下半含羞。 主人握盏频相问,笑倚银屏只点头。 可见王居正较其他兄弟更多点纨绔气。 《蒲松龄集》诗集“续录”中,还有一首七律,题作《腊月十九日过王乃甫新第,阍人不识,莫肯启关,隔窗致诘,因陈姓名而退》,诗云: 十年老友帐离群,偶过华堂日欲曛。 路接东西村乍断,山连南北雾初分。 阍人难见真如鬼,廊舍高参密似云。 门下无人识二仲,留将名字待君闻。 此诗作期不详,首句云“十年老友怅离群”,当作于康熙二十多年,也就是他离开王家十多年的时间里。此时,王居正已新筑了宅第,较往昔更有豪绅的气派,乃至门禁也森严起来。蒲松龄一向十分自重,受到门人的盘诘,自然便不肯进去,只口头上留个姓名就走开了。 这里附带辨正一个问题。 《聊斋志异》里的《口技》,篇后有“昔王心逸尝言”一段附文,吕湛恩注王心逸曰: 名德昌,字历长,长山诸生。顺治丙戌进士、太常卿桢之侄孙。工隶书,精天文及勾股算法。 吕湛恩此注是节录《国朝山左诗钞》卷四十九王德昌小传并卢见曾按语而成,但却是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了。此王心逸并非长山王德昌。且看《口技》篇附文: 昔王心逸尝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锵,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这段附文,康熙抄本、二十四卷抄本、铸雪斋抄本均有,可见并非后人添加。首句云“昔王心逸尝言”,可见作者是先闻后记,而且从闻到记中间还要有数年时间。那么,此王心逸必与作者差不多同时,并且曾去过北京。长山诸生王德昌,固然亦字心逸,但时间上却不吻合。吕湛恩虽然录自《国朝山左诗钞》,却不够细心,未推敲卢见曾按语中所引张元《题玉照堂诗后》结末几句诗:“愿君置酒老柳间,邀我同赋老柳篇。我今过君恰四岁,只恐少者当居先。”张元生于康熙十一年(1672),见本书《张元及其父、其子》。那么,王德昌当生于康熙十五年(1676),与蒲松龄相差三十六岁,王德昌成年时,蒲松龄作《聊斋志异》已近搁笔,《口技》篇早已作成,并传抄出来,不可能附记他的话了,何况还说是“昔王心逸尝言”。据此应当认为,向蒲松龄谈京中见闻的王心逸,就是丰泉乡的这个王居正。他同蒲松龄有过交往,其长兄王敷正在北京做官,也一定去过北京。 四 在丰泉乡王氏昆仲中,与蒲松龄交情最深的是王观正。 王观正字觐光,号如水,王槠第四子,从兄弟排行第九。他与其他兄弟们不大一样,并没有多少纨绔气,对钱财看得比较淡薄,重道义,性耽诗书,又颇有些才情。《王氏世谱》小传云: 公天怀淡远,才华俊逸,潜修一室,萧然如寒士。著有《问心集》四卷、《退省斋诗词》各一卷,藏于家。 这并非纯属虚谀之词。蒲松龄后来在《梦王如水》诗中,也说他: 世人皆有营,君独甘淡薄。兄弟皆华,君独厌藜藿。每一登君堂,俨然若丘壑。不觉囊中空,止觉杯中乐。百年道义深,胸次何寥廓!倘来等浮云,黄金置一哂。岂耐市尘嚣?宁作诗客窘。…… 蒲松龄来王家坐馆时,王观正年仅弱冠,大约已经进学。由于年轻,不主家政,又好诗书,他便经常向蒲松龄问学,谈诗论文,议论世情,表现得非常谦恭。蒲松龄曾为其《问心集》作序,文中就表示了对他的良好印象: 王子者,生长侯门,年方弱冠,而罄折温文,见之可忘寒暑,每一晤语,恍恍然,真不啻从牛医来也。 “从牛医来”,用后汉黄宪故事。黄宪父为牛医,同郡的戴良,自恃才高,对人倨傲,而见到黄宪却未尝不正容,及归,罔然若有失(《后汉书》卷八十三)。这里是借以赞美王观正谈吐风雅,令人心折。 当时,蒲松龄家境贫寒,生活困苦,又困于场屋,精神上很苦恼。王观正进学后,也未能中举,在大家庭中又不像兄长们那样别有所营。所以两人比较投合。王观正对蒲松龄,既钦敬其才学,又深切同情其落拓不遇,时而过谈相慰,大概还曾给予过一些生活上的照顾、帮助,这就使蒲松龄对这位馆东之家的年轻书生,产生了一种知己之感。于是,两人日益友好,感情日益深厚。 康熙十二年秋,蒲松龄的《九日同王如水登高,时定甫欲北上》诗第二首云:“穷途落魄叹遭逢,把酒登临问化工。三载浮名怜主弃,十年孤调与君同。”“君”自然是指王观正。如果说这还只是推己及人,同病相怜,主要还是自伤,那么到了次年,蒲松龄诗中就多写与王观正的诚笃友情和对王观正的感激之情了。 康熙十三年七月,王观正要去北京,有诗留别。蒲松龄有《奉酬如水留别之作》二首。其一云:“数日辄一见,乐如新相知。况乃千里别,星河限南北!”其二云:“思君不可属,离别何草草。远行岂无人?夺我晨夕好。”极表不胜依依之意。王观正去后不久,他又有《怀王如水二十韵》,诗里回顾了两人的友情,说: 平生漆园骨,肮脏撄世怒。既无陵阳心,又惭孙阳顾。因之芳年华,多为狂拙误。忽蒙达者怜,倾盖乃如故。酬酢晨夕欢,肝胆豁情愫。 接下来,便极表失侣的悲苦: 辍寐起回翔,夜庭漭回互。星汉湛虚明,径草团芳露。孤鸟悲凛秋,鸣我阶上树。月明满霜台,感此生永慕。但存弧矢心,谁能麋鹿聚?所叹俯仰间,同心如孤鹜。侧身望燕关,涕泪零如注! 诗里蕴蓄着浓郁的感情,见得两人的友情已多么深厚。 王观正赴都之后,王体正一日招蒲松龄饮酒。蒲松龄有《饮长仁(人)园中三十韵》。诗的前大半部分就题而发,写王体正园林之胜,及主人之雅致,而后小半部分便离开正题,转为思念别去的王观正了。诗云: 大苏张盛宴,小宋滞天涯。命驾真我欺,投珠可向谁?芳草人独卧,魂去梦相随。明镜怜双雪,飞蓬怨别离。燕莺春事改,云雨世情危。身瘦犹存骨,家贫仅立锥。濠梁兴未减,鸿鹄志宁衰?岁月忽成悔,行藏翻自疑。绨袍今故在,歧路怅何之? 这无疑是由于他与王观正的友情太深了,以致联类生情,不能自已,从饮宴转到了思人。这诗的题目,他本一作《王长人园中宴集,因怀如水》,当为后来改定,显然是更加与诗的内容相符了。 在蒲松龄正思念中,王观正未经月便突然归来。他喜出望外,连咏二律,题为《如水赴都二十馀日,不能便归,中秋前五日,兀坐斋头,而如水忽至,喜出意外,情见乎辞》。其一为五律,诗云: 故人千里去,别绪正徬徨。秋色梧桐雨,晚烟薜荔墙。旧游疑隔世,乍见似他乡。何意丹霞落,揽衣喜欲狂! 确如诗题所说:“情见乎辞。” 在蒲松龄关于王观正的诗文中,还隐约地透露着这个“生长侯门”的书生身世中,有着某种不幸。譬如《问心集序》中说:“王子如水,盖有忧患于中也。”又如《奉酬如水留别之作》其一,前半是写临别之情,而后半则变成了忠告: 爱极望苦赊,交深责益力。鬒者谁不变?及时修明德。渡河河水浑,渡溪溪水塞。魂欲往从游,茫茫关塞黑。北中冰雪飞,下有鬼与蜮。血拇掬人肉,盐骨以为食。浪漳勿久羁,波涛不可测。 显然,这里并非单纯希望王观正早早归来的意思。“交深责益力”,是说由于交情深厚,才肯直言相告。他劝王观正要“修明德”,意思是不要过于争执,应当忍让为怀,息事宁人。这可见王观正这次北行并非单纯探亲,或依靠兄长谋个前程。特别是诗中“渡河河水浑”以下十句,把王观正所要去的地方形容得如此阴森可怕,就更值得玩味。这可能是出于当时汉族人对八旗社会还不理解,带有一定的恐怖心理,也可能是含有更具体的内容,王家兄弟们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不和,蒲松龄十分同情软弱的王观正一方,对入了旗籍、做了京官的王敷正颇为不满。后来,蒲松龄在《梦王如水》诗中还说了这样几句话: 倘来等浮云,黄金置一哂。岂耐市尘嚣?宁作诗客窘。鉴彼黑心符,制情亦刚狠。凄风飘空闺,全以猛力忍。 “彼”指何人?联系上诗,恐怕不是别人,十之八九是指王敷正,或者还有去年已去了北京的王一政。说他们“黑心符”,大概是指王敷正等对幼弟王观正很不友爱,有所歧视、排抑。看来,这个官僚之家也很不和,王观正居于劣势,无力与兄长们抗争,“凄风飘空闺,全以猛力忍”,以致后来虽有“贵介裔”之名,而实则“萧然若寒士”,所处“俨然若丘壑”,不仅不能望居官的王敷正之家的项背,与“廊舍参差密如云”的王居正也大不一样。他们兄弟之间竟如此不和,存在如此的差异,推其原因,有可能是有名分上的差别:王如水是庶出。王观正在家族中受到歧视,科举上又未能飞腾,境况不佳,所以与蹉跎失意、不得不靠舌耕笔耘度日的蒲松龄,情意相投,成为知交。 王观正能诗,《王氏世谱》所云《退省斋诗词》,未见。《国朝山左诗续钞》卷四选录其《念东先生招饮孝河泛舟》、《重阳塔山登高》二首;小传说他还有《潜斋草》,亦未见,无法见其与蒲松龄的唱和之作。幸而其族孙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八,录其遗诗五首,中有《怀蒲留仙》一诗。诗云: 十年多病废交游,兰杜留芳思未休。 原上寒鸦啼落日,院中凄雨急鸣秋。 荒唐说鬼怀前度,慷慨谈诗记旧游。 今日焚香常独卧,空馀幽梦满高楼。 颈联说“荒唐说鬼怀前度,慷慨谈诗记旧游”,当指蒲松龄在王家坐馆时,因为只有那个期间,两人的接触才较频繁。如果这个推断可以成立,那么由首句所说“十年”,可断此诗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前后数年间。王观正于诗中缅怀往日的亲密交往,极写别后的孤寂落寞之感,深切思念之意溢于言表,绝非一般应酬之作之可比,确实见得两人的友谊是非常深的。 在两人的交往中,王观正有一件事曾使蒲松龄铭感于心,终生难忘。康熙十九年(1680)四月,蒲松龄的母亲突然病逝。当时,蒲松龄的家境十分贫困,又逢灾荒之年,他们兄弟们无赀营葬,又借贷无门。王观正虽然并不富裕,却闻讯倾囊相助,才使蒲松龄办了母亲的丧事,尽了人子之情。此事见于蒲松龄所作《薄有所蓄,将以偿所负,又为口腹耗去,深愧故人也,慨然有作,情见乎辞矣,寄王如水》一诗。蒲松龄在诗中,除了追述当时的困窘情况外,还特别说明:王观正虽为“贵介裔”,却“实无升斗藏”,自己用了他的银子,就等于“分薇于首阳”,意思是像分吃了伯夷、叔齐赖以活命的野菜一样,于心很不忍;并且,由于养活妻孥,数年之久还不能偿还,现在听说王观正由于无力筹备儿女婚事,正受到家人的埋怨,自己就更“身如负刺芒”,心里非常难过。结末云:“咨嗟述往事,妻子俱沾裳!”确实是“情见乎辞”!此诗作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由此诗不仅可见两人交谊之深,亦可见蒲松龄作此诗时还是穷困得很。 王观正死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秋天,蒲松龄有《梦王如水》诗哭之。小序云: 如水病瘳,半年不复见之。八月十九日,自济门归,闻其复病,因迂道拟一握手,及门,则已成今古。入哭而行,将挽以诗,久之未就。重阳后三日,忽梦如水至,相见如平生。笑曰:“君欲贻何迟也?”顿忆其亡,持哭而寤。呜呼!悲何如矣! 诗首先称赞王观正轻富贵、重道义的品格,继而便是前面所摘引的几句,含蓄透露他在家族中受压抑欺凌的境遇,接下来是述说其晚年贫病交加的苦状,这等于勾勒了其生平大略。最后一段写本人未能在亡友临终前握手诀别,梦寐思之,旬馀不能释怀的哀痛,有“哀情从中来,俯仰摧肺肝”之句。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同是科举失意人和境遇堪怜的不幸者,臭味相投,以沫相濡,交情良深,确如蒲松龄为王观正《问心集》所作跋语中所云:“葵藿倾心”,“金兰投契”,“非世俗之知交”。 五 丰泉乡王氏人物中与蒲松龄有交往者,不独王崇义一支的后裔。有必要讲到的,还有王崇义三弟王崇化的曾孙王敏入。 蒲松龄有《陈淑卿小像题辞》一文。文用四六体,记述陈淑卿与其夫“因乱成婚”,“为欢废礼”,大不为姑舅所容,被“驱遣”返母家,“遭逢苦而忧患深”,后虽得到谅解,“艰厄尽而债孽满”,却又“乐极哀生”,旋即夭亡,情词悱恻,动人心扉。 前数年,田泽长据之写了《蒲松龄与陈淑卿》一文,认定陈淑卿为蒲松龄于患难中遇合之如夫人,从而勾画出二人从相恋到死别的一段情史。 这是一个误解。误解之发生,就在于对《陈淑卿小像题辞》中若干语词故典疏于斟酌,理解错了。这里有必要作一些笺释。 《题辞》云: 游龙之人,宛同洛水;射雀之客,旧本瑯琊。 按:前句用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意,谓女主人公姿态婀娜,犹如洛水之宓妃。后句“射雀之客”,典出《旧唐书·高祖窦皇后传》:“后父毅尝曰:‘此女有奇相,且识不凡,何可妄与人?’因画二孔雀屏间,请婚者使射二矢,阴约中目则许之。射者阅数十,皆不合。高祖最后,射中各一目。遂归于帝。”后世遂以“雀屏中选”称得选为婿。这里是指陈淑卿选中之夫婿。“瑯琊”,古郡名,以瑯琊山得名,领今山东省东南部,治东武,即今山东诸城县。“旧本瑯琊”,犹说出身“瑯琊世家”,是指“射雀之客”姓氏郡望,非就其邑里而言。自汉魏以来,瑯琊王氏为著名士族,东晋南渡,与陈郡谢氏俱为江左“盛门”,仍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系虚名于本土,后来积习相传,“瑯琊”便成为王氏之郡望。所以,可以断定陈淑卿之夫婿,必为王姓。蒲氏与“瑯琊”无涉,淄川亦非古瑯琊郡国所属之地,此“射雀之客”,绝对不会是作此文的蒲松龄本人。 《题辞》云: 伯鸾将婚,兵方兴于白水;文姬来嫁,乱适起于黄巾。 按:伯鸾,后汉梁鸿字,与孟光为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文姬,汉末蔡琰,乱中被匈奴虏去,后为曹操赎归。这两句是写陈淑卿与其夫婿“因乱成婚”之背景。值得注意的是“兵方兴于白水”一句,是用后汉光武帝刘秀起于南阳白水乡的典故。张衡《东京赋》云:“我世祖龙飞白水,凤翔参墟。”薛综注:“龙飞凤翔,喻圣人之兴也。”这里用此典故,当是喻清定鼎前后派兵攻掠山东之兵事,如崇祯十二年(1638)正月,攻陷济南;十五年(1642),攻陷临淄、青州(《明史纪事本末·补遗》卷六“东兵入口”)。邻近的淄川县,当亦有兵燹。如此,则“乱适起于黄巾”句,当指明清易代之际淄川发生的“流贼土寇”之乱。据《淄川县志》卷三“兵事”,崇祯十七年(1644),也就是清定鼎北京之年,淄川更加动乱: 三月,王茂德自西来,驻周村,夜率贼攻城,拒却之。四月,李自成伪县尹孔仕鲁来。五月,流贼李自成伪权将军郭姓者,率兵数千自南来,抵城下,拒之,引去。六月,王茂德自东复还,率其党驻兵城北,号召及数万,极力攻城。城中亦极力御之,杀其渠魁韩士茂,城仅全,而乡中蹂躏不堪矣。 接着就是清廷派王鳌永招抚山东,率大兵至青州(《清史列传》卷七十八)。陈淑卿“因乱成婚”,很可能是在这一年。即使退一步说,至晚也不应晚于顺治四年(1647)谢迁攻陷淄川县城时。否则,“兵方兴于白水”一句,岂不就没有着落了?而此时,蒲松龄还是个乳臭未除的孩子,说不上“将婚”,何以会发生男女遇合之事?足见《题辞》中所写不是他本人的事情。 田泽长文虽然误解了《陈淑卿小像题辞》,错点鸳鸯谱,但却引起许多研究者对蒲松龄此文的注意,有人致力考索,先后有马振方《〈陈淑卿小像题辞〉考辨》、邹宗良《〈陈淑卿小像题辞考辨〉订补》等文发表(前者载《文学遗产》1985年第1期,后者载同刊1986年第3期),基本上考证清楚,蒲松龄此题辞是应同邑友人王敏入之请而作,文中所赋即王敏入与其妻陈氏的一段十分令人同情的姻缘。 王敏入,字子巽(巽,入也,卑也,与逊通,故一作字子逊),号梓岩,邑庠生。据《丰泉乡王氏世谱》,父瑞永,字应之,增生,“数奇不偶,殚力声韵之学,时写意于诗词”。王瑞永与王鳌永、箓永为同曾祖之族兄弟。这一支显然不像王鳌永那一支富贵。王敏入的事迹,载于《淄川县志》卷六“续孝友”,《王氏世谱》、《国朝山左诗续钞》卷三十二等书,均自县志节录,主要是记其于明末清初乱离之际舍生救亲,亲殁之后,自负石营墓,手镌其父遗诗于山岩,又筑石室,自写双亲真容供诸其中,朝夕虔奉诸孝行。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一亦记其事,并载其《昭远阁初成咏怀》一首,诗云: 小阁初成素愿酬,杯棬聊足祀春秋。 云根不朽千年计,霜鬓全删百岁愁。 但得儿孙无坠绪,纵非富贵有贻谋。 尘封往迹留残卷,何日开雕费校雠? 昭远阁,当即县志所说石室。“云根”句,自然是指刻诗于石。可见县志所云非虚谀之词。 县志说他“自写双亲真容”,可见善绘。又,邹宗良文首先揭出,《淄川县志》卷首有《般阳二十四景图》,图后有唐梦赉题识,云: 邑文学王梓岩,望出崔、卢,名高顾、陆,凡所为诗文,授笔立就,皆能道所欲言。其画,绘山川、云物、卉虫最工,尤善写生,极妍尽态。至所制鳌山灯,园扉开合,人物拱揖,泉飞鹿走,览者惊为神助,间尝于巨家一再见之。今所画般阳诸图,于康熙丁卯五六月间,冒暑裹粮,一仆一骑,周历十馀日返,而后下笔。垂帘闭阁,毕得其情状。…… “尤善写生,极妍尽态”之句表明,不独县志中所说“自写双亲真容”不假,其妻陈淑卿小像也必为其亲自所绘。蒲松龄《题辞》中云: 半杯浆水,呼小岁之儿名;一树桃花,想当年之人面。敬传神于阿堵,聊寄念于空闺。 就正是写陈淑卿之夫婿在悼亡之痛中,想象着妻子美丽的面庞为之画像的情状。 蒲松龄与王敏入是有交往的。在蒲松龄文集中,除了《陈淑卿小像题辞》外,还有一篇为王敏入写的《〈追远集〉序》。序开头一段话: 王子梓岩,文章风雅,弱冠知名,而讽咏馀暇,兼精顾、陆之长,且镌镂图章,无不臻妙,非其慧业深耶? 也讲到他有绘画之长。关于《追远集》,序中说: 昔太公先生,古道君子,沉酣缥帙,殁后龙麟凤蜕,堆叠满屋,而其《集韵》一书,尤攻苦二十载,真足并驾沈、刘。恨错囊羞涩,不能播诸海内,得识者赏鉴,因将吉光片羽,镌之怪石,供诸名山。而终以夸娥负山,恨力致之不远也,思以十指寿梨枣,略出一斑,与天下共政之,而删定之责属予。予与分深李、郭,不敢敬谢不遑,遂受而卒业。…… 这里有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这段文字中间,应于“真足并驾沈、刘”句截断,不可与后文连读。也就是说,讲声韵之学的《集韵》一书,是作为王瑞永多种著作中的力作而举出的,当属上,后文所讲“镌之怪石,供诸名山”者,并非专指《集韵》之“吉光片羽”。因为将韵书之片断刻之石是无意义的,并不能“得识者赏鉴”。王培荀在《乡园忆旧录》卷一中先列举了王瑞永的多种著作,尔后明白地说: 殁后,子敏入搜遗诗,镌诸石。今园废为陇亩,积石犹有存者,字迹隐然,半为樵夫牧竖摧毁。余从侄永济往视,摩挲拂拭,录其可读者…… 下面便录出了王瑞永《仙岩秋况》、《山居自遣》二诗。可见县志王敏入小传中所说“手镌父诗黉山、泰岱,及千佛、华不注、长白诸山,以图不朽”,还是可信从的。那么,王敏入要亲自雕刻而请蒲松龄“删定”之《追远集》,也是王瑞永的遗诗,而非《集韵》。《王氏世谱》记王瑞永“卒后,长子敏入搜葺佚稿,得诗若干首,手镌《追远集》行世”,也是可信从的。因为既已刊印,其家必有藏本,就不会弄错了。蒲松龄此文末署“康熙三十一年(1691)岁次壬申”,其时王敏入当已年近古稀。前面所引其《昭远阁初成咏怀》诗,末联是为其父遗稿尚未能整理刊行而兴叹,估计那首诗作于其父死后不多几年。现在终于编定,后来果然手镌行世,确如书名之取义,堪称是做到了“慎终追远”。 蒲松龄称他与王敏入是“分深李、郭”,意思是他们二人如同后汉的李膺和郭泰一样,彼此引重,有深交。这恐怕不假。王敏入让蒲松龄删定其父的遗稿并作序,就说明对蒲松龄是敬重的、信任的。蒲松龄在序文中对王敏入极为称扬,见得也很敬重。王敏入既然请蒲松龄删定其父遗稿,那么请蒲松龄为其自绘亡妻小像题辞,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陈淑卿的事情,载于《淄川县志》卷六“续列女”。为了同蒲松龄的题辞作一比较,有必要引录于下: 陈氏,孝子王敏入妻,性贤慧。值明季土寇之乱,合卺未成礼,遽仓皇奔匿山谷。氏遥见其夫衣白而伏,遽脱青衣遣婢持覆之。少顷贼至,辄望白处追射,敏入卒免。既而,氏以早失怙未娴女红,失姑意,遣归。氏大归,毫无怨意。后翁姑渐老,复迎氏。时岁大饥,氏鬻簪珥,供甘旨,助小姑婚嫁。翁姑病,氏亲为涤溺器,除粪箕,翁姑至为感泣。族属里党咸称孝妇焉。唐太史次其事,为作夫妇孝义合传,盖实录云。 《乡园忆旧录》卷一亦载其事,遣婢送衣救夫情节是一样的,只是张冠李戴,将女主人公之夫误作王箓永之子了。这大概是由于年代已久,传闻致误。不过,作者王培荀明确地将此事与蒲松龄所作题辞联系了起来,文末云:“蒲柳泉先生为作四六一篇,情词悱恻。余手录之,惜不知散失何处。”这又证明《陈淑卿小像题辞》确非蒲松龄自传其事,而是写的王家之事,王氏后裔是知其底蕴的。 对照蒲松龄之《题辞》和县志中之孝妇陈氏传,可以看出两者所记陈氏,最初是因乱同未婚夫有接触,中间是被婆家逐出,最后又被迎归,与丈夫重圆,大体情节一致,既然是同时、同地、同姓,可以肯定就是一个人,陈淑卿就是王敏入之妻。 两者在记述上也有许多差异:一、县志只写陈氏遣婢送青衣,使未婚夫免于难,并没有亲自私相授受,更没发生私自同居的事情。而蒲文则写他们于逃难中相会,自动成婚同居:“倥偬搭面,送神女于巫山;仓猝催妆,迎天孙于鹊渡。片时荒会,遂共流离;一点雏龄,便知恩爱。寄八襊之襻带,不为秋寒;脱半臂之锦绡,非怜夜冷。”虽言及衣物之事,却是形容两人之恩爱,非乱中权宜之救护行为。二、县志谓陈氏“以早失怙未娴女红,失姑意,遣归”。《乡园忆旧录》只讲到“赋离鸾居”,根本回避了“赋离”之缘由。而蒲文则直写:“因乱成婚,已失椿萱之意;为欢废礼,大非姑舅之心。厌嫌之色难堪,驱遣之词并进。流纨新妇,蹴裙之细步以归;织素故人,望蘼芜之高山而去。”一言以蔽之,是因为陈淑卿自动同居,“为欢废礼”,行为有失妇道,被公婆驱逐出去的。三、县志只说陈氏“大归,毫无怨意”,一笔而过。而蒲文则用了许多笔墨,写陈淑卿与其夫仍然暗中往还,“青鸟衔书,频频而通好信;红衿系线,依依而返旧庐”,“红豆之根不死,为郎宵奔;乌臼之鸟无情,催侬夜去”。真是“道里非遐,遥天相似;房帏日近,荡子还同”,“离合惊其非常,悲欢感而交至”。四、县志并未讲到陈氏之早死,未能与其夫白头偕老之悲。而蒲文则写到了:“所恨离奢会促,孙子荆怨起秋风;可怜乐极哀生,潘安仁悲深长簟。”这是借晋孙楚伤胡毋夫人、潘岳作悼亡之诗,谓王敏入丧妻。接着便极写其悲伤:“香奁剩粉,飘残并蒂之枝;罗袜遗钩,凄绝断肠之草。” 这些差别,固然与文章之体用不同有关,列传于邑乘,旨在表彰其德行,自然不能写进非礼之事,个人题辞则可以随便一些,但这里面也反映着作者的见识、思想境界。蒲松龄与王敏入为同时人,且有交往,又是应王敏入之请而作此题辞,陈淑卿之事当得之于王敏入之口述。他不能像作《聊斋志异》那样,随意虚构,更不能无中生有地将一些当时视为不光彩的事情,强加在已亡故的陈淑卿身上;如果是那样,就等于对王敏入戏谑不敬了。可见蒲松龄所赋陈淑卿之事是真实的,而县志之记述,经过了传述者和执笔者之净化、粉饰,已经没有真实的生活血肉了。更重要的是,蒲松龄敢于冲破世俗的眼光,不以陈淑卿“因乱成婚”、“为欢废礼”,以及被逐之后还同王敏入暗中过夫妻生活为非礼,笔端凝聚着同情和悲哀,毫无顾及地写出了她一生遭遇之不幸。正因真实,也才深刻而意义深远,显示出封建主义的所谓女戒妇规的不合理。从这里正可以觉察到,蒲松龄对妇女的爱情婚姻问题,思想比较解放,抱有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和人道主义的心肠,不那么严格拘泥于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在他的《聊斋志异》里,有那么多男女私相授受、相悦相爱的优美故事,不是没有原因的。不可能想象一位道貌岸然的拘墟小儒,能够写得出来。 最后还应讲到,马振方、邹宗良的文章都讲到了,在现存的蒲松龄词稿中,还有为王敏入续弦而作的词,计五调六阕。第一阕为《贺新郎》,题作《王子巽续弦,即事戏赠》。这几阕词的格调,与《陈淑卿小像题辞》迥然不同,摹拟新婚燕尔之闺房情趣,着笔不避至艳至俗,恣意调侃、戏谑,全无拘束。然而,其中却蕴蓄着不少的信息。题目中“王子巽续弦”数字,就表明王敏入在陈淑卿死后,不是终身未再娶,而是又续娶了一个妻子。由《贺新郎》第二阕“几年不到阳台路”句,《秋蕊香》“君抱两年孤睡”句,可知王敏入是陈淑卿死后两三年间续弦的。《妾十九》词云:“妾十九,妾十九,郎二九时妾始有。”说明王敏入比续弦的妻子大十七岁,续弦时是三十六岁。据蒲松龄之《题辞》、县志中之记述,王敏入在明末与陈淑卿“因乱成婚”时是将婚未婚之年,大约为十七八岁。那么可以推定,陈淑卿之死、王敏入续弦,是顺治末年、康熙初年的事情。蒲松龄词稿是依作期次第誊录的。这几阕居于词稿之首,接下来是《大江东去·寄王如水》,时间正吻合。 据蒲松龄《陈淑卿小像题辞》中所写男主人公“悲深长簟”、“敬传神于阿堵”之情状,王敏入自绘亡妻小像,当在陈淑卿死后不久,其悲痛未定之际。蒲松龄应邀题辞,情词悱恻,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因为,事过境迁,最伤心的事情也要在人们的记忆里变得愈来愈淡薄,愈来愈不动心了。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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