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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胜:杜甫诗中的儒家理想伦理人格


    北宋文豪苏轼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王定国诗叙》)苏轼认为,自古以来诗人以杜甫为第一,是因为杜甫自己饥寒交迫,且一生不受重用,却“一饭未尝忘君”,始终忧国忧民。杜甫之所以被称为“诗圣”,除了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超诗艺外,跟他“民胞物与”的仁者情怀也有密切关系。清代潘德與说:“子美之于五伦,皆极肫挚鬼神,不独一饭不忘君已也。”(《养一斋诗话》卷二)古代儒家思想的一大特点就是“重伦理”,这是一种以古代伦常关系为中心,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终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伦理道德型文化。古代儒家的理想人格带有强烈的伦理色彩,我们可以称之为理想伦理人格。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儒家所提倡的理想伦理人格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价值体系,包括个人伦理、家庭伦理、国家伦理乃至天人合一的宇宙伦理。杜甫从小就受到儒家伦理思想的影响,而这种理想伦理人格也因此体现在他的诗作中。
    “胸次隘宇宙”
    《孟子·尽心章句上》有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爱物”即对万物持怜爱之心,杜甫也受到孟子“爱物”思想的影响,对世间生命持一颗怜悯之心,在诗作中把古代儒家的“爱物”情怀发挥得淋漓尽致。
    诗人冯至评论说:“杜甫,这个歌颂了人间与自然界许多壮美事物的诗人,生物中除却马和鹰外,在他诗里占有重要位置的就要算想像中的凤凰了。”(《杜甫传》)杜甫《壮游》诗中说,他七岁时“开口咏凤凰”。他在《房兵曹胡马》《天育骠骑歌》中欣赏马的矫健,“竹披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他在《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中描写大鹏展翅:“霜蹄千里骏,风翮九霄鹏。”又在《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中欣赏鹰隼的迅猛:“鹰隼亦屈猛。”杜甫对凤凰、马、鹰等的描写,体现了“鲸鱼碧海”式的壮美。
    《义鹘》一诗中,杜甫写雄鹰报复白蛇吞噬幼子之仇:“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斯须领健鹘,痛愤寄所宣。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修鳞脱远枝,巨颡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白蛇吞噬幼鹰,雌鹰只能“鸣辛酸”,雄鹰则愤怒复仇。在杜甫看来,鸟兽也有快意恩仇的“物情”,这是以人间伦理道德之同理心视之,是其爱物仁心的生动体现。
    杜甫还特别关注自然生态和一些细物的描写。杜甫喜欢“麋鹿游”“春草鹿呦呦”(《题张氏隐居二首》)“森木乱鸣蝉”(《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的自然原生态。他留意花草鸟鱼的勃勃生机:“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夜宴左氏庄》)“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杂花分户映,娇燕入簾回。”(《李监宅二首》)“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山。”(《暂如临邑,至㟙山湖亭,奉怀李员外,率尔成兴》)他向往众生自由自在地生存:“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蛱蝶飞来黄鹂语。”(《白丝行》)“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曲江二首》其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曲江对雨》)“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诗人敏锐捕捉自然生命的细微变化:“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雨泻暮簷竹,风吹青井芹。”(《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二)“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红。”(《奉答岑参补阙见赠》)等。
    公元760年,杜甫来到成都,冯至对此评论说:“他亲身经历了许多年的饥寒,如今暂得休息,于是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都引起他的羡慕。他在这时期内写了不少歌咏自然的诗。他所歌咏的,鸟类中有鹭鹚、燕……昆虫中有蝴蝶、蜻蜓、蜂、蚁;花木中有丁香、丽春……他运用了‘小’‘轻’‘细’和‘香’‘嫩’和‘新’以及‘净’‘弱’‘微’‘清’‘幽’……那些字来形容它们。”(《杜甫传》)如:“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细草偏称坐,香醪懒再沽。”(《陪李金吾花下饮》)“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田舍》)“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遣意》)等。冯至说:“我们读着这些诗句,好像听田园交响乐,有时到了极细微极轻盈的段落。”(《杜甫传》)
    在杜甫看来,花鸟有意,草木有情:“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得山字)》]“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含风翠璧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涪城县香积寺官阁》)“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题桃树》)花鸟草木似乎懂得人类的心理,主动与人互动起来。特别是“出”“来”“含”“背”“馈”等字眼的运用,更是把花鸟草木写得富于情感了。“草芽既青出,蜂声亦暖游。”(《晦日寻崔戢李封》)形容“蜂声”竟用“暖”字,这是调动起了人的全部感觉器官。让我们想起南朝刘勰所说的人与自然万物之间是“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文心雕龙·物色篇》)的互动关系。如果说,杜甫写马、鹰、凤凰,是“鲸鱼碧海”式的壮美,那么,他对花鸟草木的细微观察和抒写,则是“翡翠兰苕”式的柔美了。王国维说:“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人间词话》)杜甫也是以诗人的“忠实之意”对待一草一木的。
    陆游《读杜诗》评杜甫:“看渠胸次隘宇宙。”(《剑南诗稿》卷三十三)杜甫诗中体现的对于自然物性无限的关怀热爱和同情悲悯,符合儒家所说的“体仁万物”的宇宙伦理。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人格境界,杜甫的诗才会如此动人、如此有感召力,千年之后仍然熠熠生辉。
    “一饮一食,未尝忘君”
    东坡先生曾说:“杜子美在穷困之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与王定国四十一首》)杜甫诗作中的忠君爱国思想体现得非常充分。古人囿于历史局限性,在其封建时代背景下的认知中,君主和国家是具有同构性的。杜甫出生于一个封建官宦家庭,青年时期他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理想。在儒家所倡导的古代伦理中,辅佐君王、当良臣辅弼,是知识分子的理想,在杜甫心中是积极入世的信念。杜甫对诸葛亮的纪念,也是他许身家国心志的自然流露:“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明代王嗣奭对杜甫的理想和抱负评价说:“至于‘致君尧舜,再淳风俗’,真有此稷、契之比,非口给语。”认为杜甫此言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而非夸口空谈。
    《新唐书》评杜甫“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当时长安被安史叛军攻陷,杜甫在安顿好妻儿后,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唐朝廷所在的凤翔。“雾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喜达行在所三首》)清代张上若云:“三首艰难之情,忠爱之念,一一写出,读之恻恻动人。”当得知前线传来捷报时,他写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若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当杜甫流落夔州偶食异味时,还想到“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槐叶冷淘》)。
    “穷年忧黎元”
    杜甫在自己捉襟见肘、狼狈不堪的时候,仍然惦念的是黎民百姓,“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对老百姓爱得深沉。为了天下寒士免于饥寒,他在风雨中呼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当连日淫雨时,杜甫担心百姓的收成:“吁嗟乎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九日寄岑参》)“今秋乃淫雨,仲月来寒风。群木水光下,万象云气中。”(《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在艰难行路中遇到大水时,杜甫想到的是:“应沉数州没,如听万室哭。”(《三川观水涨二十韵》)想到多年来的社会动荡时,他写下“丧乱死多门”(《白马》)惨痛诗句;万千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呼号呐喊:“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兵车行》)“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杜甫心中有百姓,他身上所具有的仁者情怀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显得弥足珍贵。他把对百姓深厚的感情寄托在了诗歌上,在他的诗歌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他悲天悯人的仁者情怀。潘德舆评论说:“杜诗者,犹人人心中自有之诗也。”(《养一斋诗话》卷一)杜甫身上的这种仁者情怀,让他超越时代,成为后世推崇的人格典范。
    “净洗甲兵长不用”
    杜甫的一生颠沛流离、命途多舛,经历过“安史之乱”的他,更清楚社会的黑暗、人民的苦难,于是,希冀和平成为杜甫诗中执着的梦。
    《兵车行》中“牵衣顿足”的画面和“哭声上云霄”的情形,形象地揭示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一声声“君不闻”“君不见”就是人们对战争的厌恶与控诉。
    杜甫在作品中常常写到“哭”:“少陵野老吞声哭”(《哀江头》)“野哭几家闻战伐”(《阁夜》),杜甫的诗作是为那时的百姓而哭,为那个时代而哭。《石壕吏》中描述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人间悲剧真实地发生在诗人身边,冯至称这首诗是“三吏三别”六首诗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首”。(《杜甫传》)杜甫以他亲身的经历记述他的所见所闻:“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石壕吏》以诗人的亲见亲闻为线索,以时间为顺序,扣住“暮”“夜”“夜久”“天明”几个时间点,一步步深入,整个故事有开头、发展、高潮、结局。诗的一头一尾是叙事,中间是对话,巧妙地借老妇之口,诉说了她一家的悲惨遭遇。杜甫的情怀则在字里行间流淌。“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悲青坂》)“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杜甫在诗作中多次用“安得”一词,充分表明他对天下太平的渴望,他又在诗作中多次叩天问地:“丧乱几时休?”(《晚行口号》)“汹汹人寰犹不定,时时战斗欲何须。”(《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一)“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复愁十二首》其六)正是因为耳闻目睹战乱之苦,杜甫在有些诗句中表达了修文偃武的思想:“鸣玉锵金尽正臣,修文偃武不无人。”(《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五)“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有感五首》其二)“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有感五首》其三)等。
    “月是故乡明”
    战乱年代,杜甫与亲人经常天各一方,杜甫时时牵挂远方的亲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对于家庭的关注,对家乡的关切,亦是杜甫诗作的重要题材。
    杜甫是晋代名将杜预的第十三代孙,他的祖父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杜审言。杜甫写过一篇《祭远祖当阳君文》,表示自己“不敢忘本,不敢违仁”。对于祖父杜审言,杜甫以“吾祖师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而自豪,并且他教导儿子宗武时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
    杜甫在家中排行第二,胞兄夭折,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是继母所生。适逢战乱,一家人常常不得相见,杜甫漂泊在外期间,写了许多思念弟妹的诗篇,如困守长安时常怀念远在钟离(安徽凤阳附近)的韦氏妹、滞留平阴(在山东)的弟弟。而一旦获得弟妺们的消息时,杜甫的百感交集就充盈于诗作中:“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得舍弟消息二首》)“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道出了天涯游子的心声。“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得舍弟消息》)“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仰看云中雁,禽鸟亦有行。”(《遣兴五首》)正如清人邵子湘所说:“忆弟诸作,全是一片真气流注。”
    杜甫对于子女更是舐犊情深,“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秋雨叹三首》),感叹的是孩童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诗人从京城回奉先家里,“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由此陷入深深自责中。杜甫与幼子分别日久,会写诗抒发想念之情:“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忆幼子》)“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述怀》)而当诗人得知家里情况后,又一一念叨:“去凭游客寄,来为附家书。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得家书》)慈父之心肠,溢于言表。“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羌村三首》其二)杜甫在《北征》诗中描写父子团聚见面时的场景:“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个对孩子关怀、怜惜、疼爱的父亲。公元756年安史叛军攻占潼关,杜甫在仓促中开始流亡生活。他与妻子会合,夜半经过白水东北六十里的彭衙故城,月照荒山,女儿饿得不断啼哭,小儿采摘路边的苦李充饥:“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彭衙行》)
    杜甫的妻子是司农少卿杨怡之女。两人伉俪情深,夫妻分离期间杜甫写过不少怀念妻子的诗,如:“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人感慨,天上的牛郎织女尚且能定期相见,人间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杜甫怀念妻子的诸诗中,《月夜》最让人动容:“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诗人不直接写自己漂泊在外思念家人,反倒设想妻子在思念自己,从艺术手法来说,这是“诗情从对面飞来”。《杜诗镜铨》引王右仲评:“公本思家,反想家人思己,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之不能思,又进一层。五六语丽而情更悲。末想到聚首时对月舒愁之状,词旨婉切。公之笃于伉俪如此。”杜甫对于妻子情深意笃,为古今共识。而到了夫妻久别重逢后,诗人对妻子满怀关切:“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其一),“瘦妻面复光”(《北征》)。漂泊不定时,有“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飞仙阁》),叙家庭之乐,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杜甫在这些诗歌中倾注了对妻子或思念,或愧疚,或怜惜的充沛感情。
    清人管世铭说:“少陵一生,笃于伦谊:‘梦中吾见弟,书到汝为人’,同气之爱也;‘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伉丽之情也;‘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父子之恩也;‘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尽哀知有日,为客恐长休’,友朋之谊也。”(《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五律凡例》)
    “人生交契无老少”
    杜甫在《徒步归行》中说:“人生交契无老少,论心何必先同调。”杜甫交友广泛,无关年龄、地位,无论穷达,只要志趣相投,诗人都能与他们成为朋友。
    杜甫少年时就广泛结交文坛:“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在杜甫与同时代诗人的交往中,最令后人注意的是李白。资料中记载李、杜生平有两次见面,一次是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夏,33岁的杜甫在洛阳遇到刚被“赐金放还”年长11岁的李白,两人可以说是“忘年交”。此时的李白早已是名满朝野的诗仙,而杜甫最好的诗还没有出来。两位伟大诗人的不期而遇,这的确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文学盛事。其间,李白对杜甫应该会有一些评价,但目前所知文献并没有更为详细的描述。第二次见面是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在山东任城(今山东济宁),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表达了两人的友谊,也写到两人相处的一些生活片段:“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如兄弟般早晚在一起,可见两人相见相处的愉悦和情谊的真诚。对于李杜之交,诗人闻一多曾评论说:“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唐诗杂论》)冯至说:“这两个唐代最伟大的诗人的会合与此后结成的友情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佳话。”(《杜甫传》)杜甫对李白情谊深厚,坚信李白的才情:“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时时关注李白的行踪:“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赠李白》)常常盼着能与李白再相见,一起饮酒论文:“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
    杜甫与高适、岑参、郑虔、苏源明都是好朋友。公元752年秋,杜甫和高适、岑参三人偕储光羲、薛据同登慈恩塔,每个人都作了诗。杜甫常与郑虔买酒痛饮:“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醉时歌》)苏源明、郑虔在公元764年先后离世,杜甫作诗哀吊他们:“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杜甫真诚对待朋友,也得到了朋友的真诚对待。“苏侯得数过,欢喜每倾倒。也复可怜人,呼儿具梨枣。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雨过苏端》)公元756年,杜甫一家逃难到离鄜州不远的同家洼。友人孙宰住在这里,傍晚时分敲开孙宰的家门,主人看到杜甫一家狼狈不堪的情状,立刻烧水给行人洗脚,准备好丰富的晚餐:“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拏,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霑盘餐。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彭衙行》)诗人与卫处士二十年后再见面,也是一派温暖人心的场景:“昔别君未婚,男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赠卫八处士》)友谊情深不因岁月流逝而改变,张上若曰:“全诗无句不关人情之至。”
    在邻里关系方面,杜甫与邻居相处得很好:“傍舍颇淳朴,所须亦易求。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夏日李公见访》)妻子和儿女寄居羌村,诗人回家探亲,街坊邻居非常热情,手里拎着东西来欢迎他。“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杜甫感动得为之作歌:“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羌村三首》其三)。杜甫是一个喜欢把生活化成诗歌的人,后世的我们得以从诗作中可以看到他与乡亲邻里的关系融洽、感情真诚。“田父要皆去,邻家闹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寒食》)“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草堂》)
    杜甫诗的伦理维度,涉及天地宇宙、家国君民、亲朋乡邻、个体身心,可谓至宽广、至深厚。正如王国维所言:“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文学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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