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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梅:蔡东,真正懂小说和人心的作家——点评蔡东《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解开缠绕的绳索
    ——读蔡东小说《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文│张艳梅
    蔡东的小说创作,时间不短,作品不多,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不急不躁,扎实沉稳。她的《往生》《无岸》《净尘山》《通天桥》《出入》《布衣之诗》等篇,无论思考问题的深广度,还是小说的艺术表现力,皆堪称惊艳。初读蔡东,不以为她是80后作家,虽然小说中塑造了一批饱满鲜活的女性形象,也不以为这些作品,出自一位女孩之手。她的文字,沉郁中不乏空灵,忧愤深广源自内在的无限悲悯。她的写作,对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的挣扎,表现得力透纸背;在现实生存之上,她更关注他们的精神世界,同情之于理解,谓之慈悲,她宽宥了那些受伤而萎顿的心灵。面对这些人生的困惑和问题,她在执拗地思考和追问,作为80后作家,蔡东严肃的文学立场和庄重正大的文学气质,都让我们心怀敬意。
    她是真正懂小说和人心的作家。很喜欢她的这篇新作,不仅因为精神的纵深感,还因为近乎完美的叙事艺术表达。她写透了日常生活特别残忍的一面,叙述富有节奏感,韵味深长,细节处理得很结实,小说整体的气息又是轻盈的。
    从楼顶纵身一跃,没有任何美学意义。无论对于绝望的讨薪阶层,还是抑郁的知识分子,都是悲剧。作为对世界最后的抗争,自杀本质上更切近哲学命题。阴郁的死亡里,隐藏着太多隐喻的生命困境。克尔凯郭尔考虑过也反复探讨过自杀。或者对于哲学家而言,死亡从来都不是一种未知,而是一种存在。就像海德格尔深思熟虑的向死而生,既是一种可能性,也是一种确定性。
    朋霍费尔是一位神学家和基督圣徒。一生笃信却又不断追问。在蔡东这篇小说中,朋霍费尔是一只自杀的白色安哥拉猫。阳光从无云的天上浩浩汤汤地涌过来,阳台,花坛,泳池,到处积着白亮的光。活着的晕眩感是那么亮烈又那么幽深。周素格回望生活的暗处,死亡平平整整铺满地面,浮荡在空气中的是布满雾翳的人心。
    在人性摇摆得最厉害,人心动荡得最煎熬的时代阴影里,一只雪白的猫从五楼纵身跃下。死亡就这样毫无遮蔽地呈现出来,而失智的哲学教授,除了寻找,纠缠,恐慌,剩下的就是隐约的暴力。周素格处于更深的无助和焦虑之中。她的视野之内,充满幻觉和梦境,储物间的自我审视,面对镜子的自我质疑,凛冽而又虚弱。乔兰森则被阿尔茨海默症幽闭在一个同样不堪的世界里。曾经的滔滔宏论,曾经的睿智从容,都已如输掉的棋局溃不成军,甚至忘掉去卫生间任由自己被污秽围困。自由横亘在触手可及的记忆窗前,赎回自我,却变得如此艰难而虚幻。
    小说中写到了周素格的三次离家,空间的选择都很精妙。前两次是恳求钟点工帮忙照顾丈夫,最后一次因想象死亡的恐惧让她放弃了海德格尔行动,带上乔兰森一起去听音乐会,并且短暂地恢复了生之迷恋,在音乐召唤下获得心的飞升。公园里的周素格,老太太,年轻女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心力交瘁疲惫紧张。草地的辽阔清新,短暂的隐匿逃离,改变不了生活的逼仄与浑浊。博物馆里的周素格,各种斑驳的石器,沉寂的历史,即时于几百万年前往复穿梭,也并不能找回迷失的自我。存在与虚无,就像猫和老鼠。为去听一场音乐会,周素格实施了蓄谋已久的海德格尔行动,让隐藏的绳索显露在生活之中。这道绳索,在我们手里、身上和心中。每个人都概莫能外,每个人都面对着自己的困境。
    死亡和痛苦意味着什么?
    不佩戴首饰,半成品的饭菜,潦草应付的生活;曾经的喝茶烘焙种菜,曾经的默契深情崇拜,都在岁月的河床上,风化成了尘埃,堆满压抑的时间缝隙,覆盖了曾经光彩夺目的一切。谁更容易放弃理性,主动抑或被动?有很多时候,我们和地板上翻滚的周素格相差无几,活得心态撕裂、姿态难看,却又完全无能为力。日子就像程序固定的精密仪器,让人很想骑上那头长毛垂地的披毛犀,从五楼阳台走上天空,消失在淡金色的天边。
    当上帝被驱逐出俗世乐园之后,虚无主义成为游荡在人类世界的幽灵。背对世界整一性的崩解和信仰的抽空,朋霍费尔追问的是拯救和新生。他不喜欢在人生绝境边缘,在软弱无助时,去祈求一个万能的上帝显灵,解决一切困苦。那么,那个偷偷与芭比娃娃说话的小女孩,心里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是庄周与蝴蝶?还是森林和小路?小说结尾,爆裂的音乐,让世界重回完整,虽然凝固于悬置之处的,依旧是高亮而宽广的孤独。
    短篇小说《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作者蔡东,原刊《十月》,《小说月报》2016年第9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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