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晓玲是一位具有人文意识与普世情怀的智者型女作家,她用一种人文的素养、人文的视角关注着人的命运和生存状态,在随性抒发个人生活感悟、情感体验的同时,还密切注视着普通人的生活和小人物的命运,始终秉承赓续着作家的现实关怀和责任担当精神。 在十几年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彭晓玲在创作上的自省与进取从未间断,当她认识到“自己的生活、写作及工作,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相距太远了,好像浮在虚空里”时,便鼓足勇气尝试着从个人日常生活描写及诗意表达转向非虚构写作,用文学的方式直接参与现实。她首先将焦点转向中国日渐冷清的乡村,将关爱投入到乡村孤独落寞的空巢老人身上。自2014年初以来,她深入各地农村,用自己的脚步走访70多位老人,用自己亲历体验记录下那些真实、伤感而又沉重的故事。空巢老人艰难的现实处境以及老人给予的人生启示,触动了作者的灵魂,促使她将乡村老人的疼痛和呐喊付诸笔端,并决心为空巢老人著书,努力地付出和坚持,换取的是一部厚重的乡村留守老人生活现状启示录—《空巢》。 《空巢》没有贯穿始终的主人公,没有波澜起伏的故事演绎,作者只是选取转型期的乡村作为背景,真实客观地记叙不同地区40多位空巢老人的生活现状。尽管他们的故事迥然不同,却由于没有儿女、代际关系紧张、儿女为了生活外出工作等原因,而主动或被动地沦为空巢老人。他们绝大部分生活贫困凄惨,内心孤寂落寞,似乎有着同样孤独终老的归宿。作者怀着一种对生命生存天然的怜悯与体恤的情怀,以朴素的文风和日常化的叙事,透影式地呈现出空巢老人晚年凄凉无助的生活景象。《空巢》让人深切地看到了当代社会里存在的种种困境和欠缺,揭示出了时代的痛点,那些心酸的故事一次次刺痛我们的心灵,引起我们对孝道、责任和社会养老的深切沉思。而在写作技巧上她所采用的非虚构写作方式,无疑增强了作品的叙事力量,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使其独树一帜的现实意义更加突出。 文学离不开对人和人生活的书写,离不开对社会现实的反映,离不开对生命意义和人性善恶的思辨,总是渗透着作者的情感和哲思。对彭晓玲而言,文学是她抵达人心、与现实直接对话的一种独特方式。《空巢》的非虚构写作,更是她贴近现实、直面现实与深入现实的一次大胆突破。她希望“以自己的眼睛和有限的知识去见证去亲历去观照客观现实”,进而唤醒社会对老人现实境况的重视和反思。因此,她在真诚记录空巢老人可惊可愕可观的生存事实时,满是忧虑与怜惜。《空巢》自始至终渗透交织着作者对老人境遇的疼痛与怜爱,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强烈体悟,流溢于字里行间,于默默的叙述中有意无意地撞击读者的心灵。 《空巢》中提及的廖婆婆,在作者的记忆中挥之不去,成为她放不下的牵挂。在一次次的采访中,她不断地想起失散多年的廖婆婆,幻想着她的现实处境,满是怀念与担忧。廖婆婆就像是作者内心的一个熟悉身影,呼唤着作者去了解那些和她一样形单影只、瘦弱清凉的老人。家住江西偏僻之地周岭村的朱英歌老人,如今只有小儿子相依为命,当小儿子外出务工时,她只能在家静静地等候儿子归来。夜里,她一个人害怕,早早关上门,就睡在儿子的床上,闻闻儿子的气息。作者记下这一切时,心绪莫名地低落,老人的生活让她心痛,对儿子的思念让她感动。告别老人时,老人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她,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廖婆婆,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刘九斤是作者最为怜惜的老太太,一生嫁过3个丈夫,50岁便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生活的艰难和病痛的折磨,严重损伤了她的身体,现在觉得活够了,拿自己的命在挨日子。看着老人单薄的身子,孤苦的神情,作者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在刘老太太身上,作者又像是看到了廖婆婆的影子。年过八旬的郭扶娣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仿佛是《活着》中的福贵,最亲的人都离去了,只留下她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无论何时提及丈夫和儿子,她就会嘴唇紧闭,双手发抖。那是怎样一种深沉的痛苦呀,作者沉重的心变得愈加凄然。当郭奶奶握住作者右手的那一刻,作者一动不敢动,唯愿时光就此停住。她很享受郭奶奶给予的温情,生怕动一下就破坏了那一瞬间的美好。她在怜惜郭奶奶的同时,郭奶奶也怜惜着她,刹那间,作者又看到了隔壁的廖婆婆,闻到她们身上相似的气息。廖婆婆已然成为一种虚幻的内心疼痛,身上凝聚着无数空巢老人的影子。作者对廖婆婆的牵挂与怜爱,难道不正是对所有老人的牵挂与怜爱吗?空巢老人的艰辛生活,深深地刺痛着作者的神经,她时而叹息,时而沉思,不由地感慨:“最好不要孤独,最好不要困顿,最好不要病痛,只要安然而逝!” 作者对老人的疼痛与怜爱,偶尔也倾注在简短朴实的对话中。内心苦涩的陈克云,屋里又冷又昏暗,当作者问他,平日在家不冷吗?他苦笑地说,一天到晚都得忙,难得有坐的时候,没有时间怕冷。“没有时间怕冷”这短短的六个字蕴含着多少辛酸与痛楚,作者没有过多地渲染和强调,只是顺着对话自然呈现。但正是这种真切朴实的话语,包孕着最丰富最感人的情感。当作者酸楚地流下眼泪时,我们也跟着一起流泪。面对如此现实,作者很想做点什么,即使不能改变现状,还是努力地奉献着绵薄之力。在倾听完老人故事后,她总会塞给老人一个红包,不管它能给老人的生活带来多少改变,但那份真情与感动肯定能温暖老人冰冷的心,为老人的生活增添点点阳光。 也许对陌生人的生活我们会缺乏了解、关爱,但面对孤独无助的亲人我们必然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作者时常想起廖婆婆,是因为她怀有一颗博爱的心,在她心中,每一位老人都让她疼痛,都值得给予爱。作者知道自己无法彻底改变老人们的生活,但她不吝啬自己的文字和情感,将所有的爱与思注入平静的叙述中,用心书写现实。在每一个老人的故事里,我们如实地看到了困境,也清晰地感受到作者疼痛与怜爱交织的复杂情感。 在呈现乡村留守老人心灵之痛的同时,作者同时呼吁爱的力量,发掘传统孝文化的现代意涵与现代价值,为今日乡村发展症结寻找一条救赎之道。在《空巢》里,我们很少看到老人能颐养天年,所见到的场景大多是老人们拖着瘦弱的身躯,独守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表情凝重黯然,内心落寞无助,生命于他们而言仅仅是为活着而活着。因此,《空巢》作为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绝不仅止于真实呈现空巢老人的生存现状,作者所要企及的是让触目惊心的时代真实本身撞击读者的心灵,以个体晚年的命运遭际唤醒社会层面对老人的关爱,以及对孝道的维护与反思。 彭晓玲用心用情地贴近她笔下的每一位老人,在触摸他们伤痛的同时,思索着空巢问题的原因,质问忧虑着老人的未来。孝道的日渐忽视和丧失,无疑是造成老人当下现实处境的最大缘由。刚刚62岁的陈安霞,却已在老年公寓待了10多年。她和丈夫离异,有个30多岁的女儿,但女儿平时不大来看她,甚至去年生病住院都没来,派男朋友来拿了200元钱就走,也不愿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拮据的经济状况,让老人生活困窘,有病不能医治,很多时候老人只能默默地流泪。她多么渴望亲情的阳光,多么渴望人世间的点点温暖。假如她的女儿能时常来看望她,生病的时候多照顾问候她,她的晚年肯定不会如此凄凉。80多岁的曾宪昭生有3个儿子,却无家可归,借住在娘家侄子家。疾病缠身的肖奶奶的3个儿子为赡养老人的事吵得很凶,老人既伤心又无奈,还得按儿子们的安排吃轮饭,每三个月就要拖着一只旧行李箱在儿女家流浪。通读整部作品,作者“没有令人振聋发聩的警句名言,没有疾言厉色”2,对现实的思考,对孝道的维护和呼唤,一如作品舒缓节制的叙事风格,在平实朴素的语言背后蕴含的力量是那么铿锵有力。 当然,作品中作者对“孝”的诠释不止局限在要从身体物质层面关爱老人,更倡导在精神层面给老人以陪伴。张福全、徐上发、李天荣等老人时常渴望妻儿早些回家团聚,看到全家人在一起时他们的心里才是踏实安稳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儿女对父母的赡养关心,往往只侧重于物质、金钱方面,认为寄些钱买些衣服就能满足老人的需求,就是有孝道,精神上的安慰关怀极其欠缺。与老人的促膝相谈,贴心交流,使作者真切地倾听到老人们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她渴求天下所有儿女都能真正懂得并珍惜父母之心,父母于儿女有一种深深的体谅,儿女也应该体谅父母、敬爱父母。“敬爱老人,弘扬孝道,永远都不过时,何种方式都不为过”。《空巢》用直面真实的力量来反照代际之间的鸿沟与冲突,孝道传统的遗忘与轻视,不能不引起我们对孝道的维护和深思。 此外,在艺术上,彭晓玲的《空巢》同样有着颇多的独特之处。深入的实地采访,保证了作品内容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加上细节的把握、语言的锤炼以及人物的刻画,一方面增强了故事的现场感,另一方面又增加了作品的文学张力和感染力。作品在结构上按地域分章节,以乡村空巢老人的故事为内容,以自己的真情实感为针线,将情、景、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编织成篇,极大提升了作品的底蕴厚度。既表现了不同地域的风俗人情,又凸显了中国空巢老人普遍存在的现象,更激起人们对社会和生命的沉思。事实上,整部作品最显著的特点应是作者对“质朴的白描手法”的运用,文本中没有恣意的情感渲染,就是用客观事实的自然再现影响感动读者。“朴素记叙,客观描写,不矫揉,不煽情”,使作品“豪华落尽见真谛,从平凡中见深刻,在沉静中见热烈”,且“自然流畅,不事雕琢”3。 文学的使命之一是消解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矛盾,给人以希望,激励人们去创造美好的生活,构建温暖友爱的社会。彭晓玲的《空巢》不是对社会黑暗的负面的揭露,而是用真实唤起整个社会的警觉和良知,进而催促人们为实现老人安享晚年的理想图景不断努力。在文本最后一章,作者对中国式乡村养老方式的探究,虽然不能作为典型,但也是以小见大,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值得学习与借鉴。作为一个非虚构写作者,彭晓玲以一个思索者、记录者的身份,记录时代及时代里人们的命运,并从个体命运推演到对整个时代、整个生活的思考,这本身就证明了她的写作是具有悲悯情怀和人道精神的纯文学创作。也许,《空巢》所呈现的真实存在,“会涵盖着某种偏见或者只是冰山一角”,但文本体现出的客观真挚的记叙风格,又显然是传承了非虚构文学所崇尚的人文品格与文体精神的。《空巢》对弱势人群的精神关爱,对孝道的维护与呼吁,既还原了文字叩问苍穹的力量,又实现了文学关怀现实、干预现实和批判现实的价值,使其成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而是以文学形式建构的富有精神启示意义的生活现状实录。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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