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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璟:一支自然主义的火把——阿来新作“自然文学三部曲”阅读随感


    
    这三部书都跟自然有关,其共同主题是人过度膨胀的欲望,如何损毁了自然。
    ——阿来
    作为一位成长于边疆地区的藏族作家,阿来的作品一向以藏区的历史传说、家族故事为取材来源,其叙事技法多变,文字细腻灵动,显示出了过人的文学艺术天赋。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斩获茅盾文学奖之后,阿来又接连有引人瞩目的《空山》《格萨尔王传》《瞻对》等长篇巨制问世。
    基于对自然主义文学理念的执着追求,近期,阿来带来了他的新作——“自然文学三部曲”,其中包含《三只虫草》《蘑菇圈》及《河上柏影》三个大中篇。这三部小说都紧贴藏区当下的现实生活,让虫草、松茸、岷江柏这些稀缺的藏区物产做主角,来串起一个个人物和故事。在这个系列的作品中,阿来选择了一种充满温情与善意的叙事腔调,但透过这些散发着柔美光芒的故事表象,我们却强烈地感受到作者那深沉的忧虑:曾经纯净安宁的西部边地就像个激流中的孤岛,正在洪水般的外来资本冲刷下,一点点崩塌、倾颓,眼看就要被物欲的洪流裹挟而去,而面对这一切变化,似乎谁也无力阻挡。
    在小说《三只虫草》中,作者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五月初的一天,一年一度的虫草假却没有如期来临,六年级男孩桑吉为了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破天荒地从寄宿学校逃学了。如诗的高原风情随着桑吉的脚步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父母、村邻的勤劳朴实,家庭成员间的和睦互谅,都让读者的心暖暖的。当前来调研的县政府调研员出现后,故事有了一些波折,他不仅买走了一家三口采摘来的虫草,还把父亲精心打制的装虫草的箱子也一并拿走了,桑吉不得已拿出了自己的三只虫草与之做了交换。后来调研员承诺送桑吉一套百科全书,于是,围绕这套书,桑吉开始了一段失落与欣喜相互交织的日子。最终考上初中的桑吉,在图书馆里与向往已久的百科全书再次相遇,故事圆满结束。然而,关于桑吉的那三只虫草的旅行,却似乎未曾停止。
    该部作品对藏区的市井百态进行了一种全景式的扫描,比如在省城上高中的姐姐,县城小饭店里的伙计,走村串户的喇嘛,以及监狱里的表哥都是对藏区现实的多角度刻画。调研员送礼后的高升之路和虫草被不断转手的过程又折射出了官场之中的许多潜规则。在本文中,关于乡规民约,关于乡村教育现状,关于干部与群众,关于官与商,都有许多看似漫不经心的闲笔,但那些随手带出的话题往往都足以牵出一个新的故事,尽管作者无意再着笔墨,但读者已然心领神会。
    小说《蘑菇圈》重点写了藏族阿妈斯炯多半生的命运遭际。故事从1955年的机村讲起,勤劳善良的藏族姑娘斯烱因粗通汉文,在汉族工作队中帮忙,受到组长刘元萱的关注,之后她有机会进入民族干部学校学习,不料一年后她却因不愿弃佛还乡的哥哥而受到牵连,只能从学校回到家乡,而且更为糟糕的是,此时的她已有孕在身。此后,斯炯便在故乡和母亲、哥哥一起从事生产劳动,共同抚养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胆巴。他们一起经历了人为的和非人为的饥荒,斯炯因为汉人吴掌柜的传授而学会了分辨和加工各种野菜及蘑菇,这样一家人才得以勉强果腹,好心的斯炯还将自己亲手浇灌出的上好蘑菇分送给饥饿中的乡邻。后来儿子胆巴长大成人参加工作,并在刘元萱的关照下一步步走上仕途,此时被斯炯大妈经营多年的蘑菇成为了非常抢手的优质松茸,价钱成百倍地上涨。斯烱大妈也被称作“蘑菇圈大妈”,在每年的松茸季里,她都有丰厚的收益。
    胆巴终于得知了生父正是刘元萱,但他却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能一生无怨无悔。很快,由于野生松茸资源的日渐稀缺,同父异母的妹妹丹雅找上门来打起了蘑菇圈的主意,她计划用这片野生松茸来冒充人工培育的松茸,以此来套取他人的信任与大笔投资。此时,已经年过古稀的斯炯再也无力上山去照管她的蘑菇圈,她对儿子说:儿子啊,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在淡淡的哀伤情绪中,斯烱的故事画上了休止符,但关于蘑菇圈的故事却远没有结束。
    《河上柏影》讲述的故事也同样关涉到美好事物的消逝。那就是被藏族阿妈视若神灵的长在门前巨石上的五棵老柏树。这位藏族阿妈有着悲惨的身世,身为地主家的后代,她在“文革”中曾受到过乡邻的欺侮,幸好她遇上了一位逃荒而来的汉族木匠,他们惺惺相惜,组成了患难家庭,并有了他们的爱子王泽周。王泽周是个聪慧敏感的孩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成为了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回乡做教师后,他因写了一篇有关老柏树的文章而被调入了旅游局,此时,本已留校任教的大学同学贡布丹增也回到县里,做了分管旅游的副县长,另一位忠心追随丹增的同学多吉则成了王泽周的顶头上司。王泽周对家乡旅游业的发展有自己的想法,但却无法对抗周围人们的急功近利。
    那五棵老柏树由于有一段古老的传说而变成了一处新打造的旅游景点,为了方便游客,巨石之上被覆盖了厚厚的混凝土,从此,这五棵老树渐渐失去了生机。在时间的不断流逝中,一切都在悄然发生变化。王泽周的家因为修建大型水电站的需要而面临拆迁,此时因崖柏的价格攀升而波及到了这五棵岷江柏,它们也因具有独特的香味而身价爆涨。大家都在等待这些树木枯死老去的一天,而王泽周的老屋也被一位大老板看中要拆除后异地复原。
    终于有一天,老房被拆解了,曾经陪伴王泽周一家人的那五棵已枯死的老树也在被肢解后变成了一种价格不菲的商品。最后,在修筑水电站大坝的轰鸣声中,山林,老树,村舍,牛羊,庄稼,草木,以及王泽周一家人的精神家园都消失不见了,他们只剩下了手里的钱。
    可以说,这三个故事一个比一个哀伤,这种哀伤不是缘于经济的困顿,衣食的无着,恰恰相反,是缘于物质丰富、资本充裕之后人心的迷失。曾经与人们相伴相生的野生草木,在被外来资本标上价格之后,成为了可流通的商品,也成为了人们眼中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红遍海内外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中曾经介绍过一对在云南香格里拉深山里采摘松茸的藏族母女,她们在松茸季里每天凌晨三点起床上山,经过十一个小时的艰辛跋涉和寻找后,才能找到少量的松茸,下山后她们会将当天的收获出售给松茸收购者。每只80元的松茸在六个小时后的日本东京上架了,标价人民币700元。无论是80元,还是700元,对于一朵野生菌来说,都是天价了。然而,还是有老饕们愿意为之买单。靠山吃山的乡民们以此贴补家用,中间商们层层加价,也从中分得了一杯羹,不差钱的终端消费者们则推动着这个产业的持续繁荣。不唯松茸,虫草、香柏亦如此。
    社会层级的分化,财富的不断转移分配,造就了一大批有消费欲望的富人,以及一大批有敏锐市场嗅觉的商人,他们共同推高了某种稀缺产品的市场价格,当然,这些稀缺产品往往来源于大自然的馈赠,人们不断膨胀的物欲必然催生过度的采摘、砍伐,而孕育了这些天地精华的大自然则首当其冲在这种近乎疯狂的攫取中受到了致命的伤害。
    叔本华曾说,欲望过于剧烈和强烈,就不再仅仅是对自己存在的肯定,相反会进而否定或取消别人的生存。阿来的“自然文学三部曲”要批判的正是消费时代里人类的这种不加节制的欲望给自然带来的巨大损毁。作为一个有良知、有温度的作家,阿来通过文字传达出的忧患意识、批判意识值得我们深思。
    阿来是个高超的故事讲述者,他总能以一种不露声色的方式,用诗一般的语言将人们带入一个具体的情境当中,让读者去深切感知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藏区故事。他的文笔细腻,情感生动自然,川西高原的四季美景犹如一幅幅色彩明丽的画卷般徐徐展开,而土生土长的藏民们纯粹、质朴、宽厚的人生态度也令人动容,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常常满含哲理,让人顿悟。纯真的少年桑吉、善良的大妈斯烱、无私的知识分子王泽周就是他们当中的代表。然而,纯真、善良、无私的对面,自然存在着世故、狡猾与唯利是图,在商品经济浪潮冲击之下,总有随波逐流者,他们相机而动,顺势而为,在官场、商场上所向披靡,如鱼得水,常常以一副成功者的面目示人。对此,作者显然是持鲜明的批判态度的,但他的批判又不是别人常用的疾言厉色与痛心疾首,而是将否定的态度潜藏在那些不动声色的叙述中,细细品来,这种藏而不露似乎更具触动人心的力量。
    在三部曲中,作者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细节,比如有关这些珍稀物产的生长、采摘、收购、加工,都有详尽的资料性描述;比如对普通藏民日常生活的准确描摹,都呈现出了一种纪实性写作的精准特质;比如对藏区宗教与百姓生活的交集也有着较为鞭辟入里的写实性描绘。
    此外,作者对藏区政治、经济、社会、教育发展的整体性描绘,也极其贴近现实,全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一片与世隔绝和原始愚昧。那里的人们也在随着整个大时代的脚步一同前进,也面临着生计的艰难与前途的思考,也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毋庸置疑,这就是现实,没有美化,没有修饰,没有刻意回避,没有“为尊者讳”。因此,阿来的这种现实主义书写功力不得不令人赞叹。
    总之,阿来的“自然文学三部曲”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以边地现实为描写对象的文学佳作,作者虽有意采用了一种“语言上给人感觉轻松、轻盈、透明”的笔法,像纯真的孩子在向他最信赖的亲人进行毫无保留的倾诉,甜蜜、安宁、微笑、叹息、泪水时时充盈在每个人物的心头,但透过这种轻松和温情,我们却分明感受到了从作家内心深处发出的无声呐喊。如果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来解读的话,我想作为一个对自然主义写作抱有极大热忱的作家,阿来想要疗愈的不仅有屡遭戕害的自然草木,更有物欲冲击下摇摇欲坠的人心。
    如果一个读者能从这三个故事中读出“人生的况味”和“人性的温暖”,自然已收益不少,但如果能从更深一个层面上读懂阿来,读出他的忧心,他的无奈,他的疾呼,他的理想,那无疑于又是另一笔意外的收获了。
    衷心希望在阿来高举起第一支自然主义文学的火把之后,有更多新的火把加入他的队伍。也希望在这些火把的引领之下,在物质世界迷失了方向的人们能得到启示,放下欲望,回归本初,与自然更加和谐友好地共处。
    (高璟,评论家,太原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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