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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骏:那一年,太阳照常升起——关于《白茅岭之狼一夜》   


    2014年,秋天,我很怀念老周。
    老周很老,老到比我足足大了四十岁。十多年前,我在上海邮政上班,刚从基层调到四川路桥边的总局,做行业历史和年鉴的工作。跟我在同一间办公室搭档的,就是老周。我见过许多退休干部,秃了脑门,大腹便便,或兼而有之。但老周是个例外,体型消瘦,茂密的灰白头发,双眼大而有神,对我满脸笑嘻嘻。他永远穿件皱巴巴的黑西装,打着棕色条纹领带。他的个子不高,略微含胸驼背。老周从领导位置退下来,来到这间最寂寞的办公室,闲云野鹤,退隐江湖之远,让现任领导特别放心。
    老人都爱拉着年轻人聊天。偌大而古老的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办公桌面对面,毫无逃遁之可能,必须听他一辈子的故事。老周操一口浓浓的绍兴乡音,说话像越剧道白。他说自己的诞生是个奇迹。那年冬天,奇冷无比,日本鬼子扫荡,他妈躲到山上砍柴,独自剪断脐带生他下来。他从山村读到大学,考进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当了二十年军官,坐过歼7战斗机上天,跟过潜艇下海……对尚未见过世面的我来说,老周是个辽阔的新世界。但听一次两次新鲜,天天假装认真聆听,持续三四年,恐怕要令人崩溃了。每个午后,满屋子慵懒阳光,整个人摇摇欲坠,恨不得悬梁刺股。
    老周的各种奇异经历中,有段监狱往事,让我从昏睡中惊醒,望而生畏。白茅岭是上海管理的监狱农场,军队的任务很单纯:不能让一个犯人逃跑。那时还没武警,老周是解放军。根据老周漫长而烦琐的回忆,七十年代的白茅岭,最不能忘记的是——白茅岭之狼。
    老周无数次对我说起过狼的故事。特别是狼吃小孩,甚至吃掉站岗的士兵。在他的故事里,狼是毫无人性的存在,是对人类威胁最大的一种野兽。后来看了《狼图腾》,便让我心生疑惑。再后来,看到斯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赎》《绿里奇迹》这两篇不朽的监狱题材小说,让我觉得此生必须要写一篇监狱故事。但究竟如何切入?选择哪个空间和时间?老周给我的记忆,让我选择了白茅岭,选择了1976年的最后一天到1977年的第一天,选择了狼。
    六月初,在绍兴的青年作家、青年批评家峰会上,许多人提及现在青年作家回头来写“文革”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现象。《白茅岭之狼一夜》虽然不是“文革”,却含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尤其是故事开始于1976年的最后一天,终结于1977年的第一轮太阳,其中含义不言自明。至少,我开始写到自己出生以前的故事。尽管,我们对此的经验必然是二手的。而这一代人,之所以为这一代,同样是上一代人命运的延续。没有上一代人所经历的魔幻般的人生,必然也不会有我们的今日,无论个体还是集体都无法回避。
    小说原本是以老周作为主角的,后来几经修改,最后将解放军老周与一个老狱警合并掉了。至于结尾那一段,大半也是真实的。2015年1月,我坐长途车去了一趟白茅岭。那天很冷,刚下过雪,夜宿农场招待所。第二天,我围绕监狱走了一圈,站在高处眺望大墙里的世界。我看到列队的囚犯,看到武警士兵,看到看守的狼犬,也看到山上的积雪。看到这一切,我能够想象四十年前,老周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当然,再也见不到狼了。一只狼死了,一只狼又来了,而狼脚下的大地,会比这个物种更漫长些。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太阳照常升起。
    2016年6月7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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