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的希望 ——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序 文│狗子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放弃小说写作而寻找理由,我希望这样的理由主要不是缘于自身的困顿乃至匮乏,而是来自外部。最明显的,我想就是来自影视、网络的冲击,让文学尤其是小说,越来越边缘、小众甚至频临灭亡……我觉得这是一个事实,而且是一个不可逆的事实,我基本看不到任何小说复兴的希望以及必要。对那种把文学的衰微与当代人精神堕落联系在一起的看法我也不敢苟同,本来小说以至文学就不是也不应该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必需品,怎么会没了小说乃至没了文学人类精神生活就堕落了?再说,当代人的精神怎么就堕落了? 当然,这话题太大了,就算是我的一己之见吧,而且是饱含着幸灾乐祸的一己之见——反正我也写不动了,那就让小说也赶快灭亡吧,要玩儿完大家一起玩儿完。 确实,这些年我越来越有一种写不动了的感觉,人到中年,体力下降精力不济,一方面上有老下有小琐事缠身,一方面残余的那点体力精力还要面对各种诱惑的考验,我说“诱惑”完全是高抬自己了,其实就是吃吃喝喝而已,对我而言就是喝,更具体说就是“大喝”……但这些自身的麻烦和困扰,应该不成其为放弃写作的理由,按通常说法,中年才是一个人的“事业黄金期”呢。 也许,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年轻的时候过于放浪形骸消耗过度——又高抬自己了——不过就是喝大酒喝得太猛了,毁得太厉害了,如今未老先衰,才思枯竭,写不动了。外在的原因,不提也罢。 大约两年前,偶尔在在一本文学期刊上,看到了张敦的小说,喜欢之余,我又有了写作的冲动。当然,这些年时不时就会有优秀的作家及其作品让我有这样的冲动,但张敦对我而言似乎又更特别些,这一点,我无须讳言,就是更偏爱些,于是我陆陆续续又看了张敦更多的小说,他的每篇作品都让我沉醉其中,不忍释卷。插一句,我没见过张敦,我们一直邮件和短信联系。 在这儿,我不想过多评论张敦的小说,一是我没这个能力,二是我担心我的评论会伤害到他的小说,会败坏读者的阅读。我只说一点吧,也因为这一点与我本文开头的“文学濒危论”有关。 在张敦的小说中,生存的压力,精神的贫瘠,让我们都“弱爆了”(借用张敦小说中的词汇),弱到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完全绝望,仅仅因为运气我们才没有被任人宰割,也仅仅因为运气,让张敦找到了写作这么一个出口,目前看来,这个运气至少还不坏,因为它多多少少可以让张敦一吐为快。 在张敦这里,让我们看到,就算文学已奄奄一息,它依然可以成为一种慰藉,甚至成为弱者手中的武器,而且,只要你使用得当,它依然充满了杀伤力……也许,这就是希望所在,我指的不是文学的希望,是所有弱者的希望,哪怕已经“弱爆了”,只要你还有自慰的需要和些微的想象力,就还有希望以至找到出口,或许,你找到的不是文学,但愿,不是文学。 如果不幸,你和张敦以及当年的我一样,找到的恰好就是文学,那就让我们从这里开始,从自慰开始,绝地反击……这就是我为什么偏爱张敦小说的一个主要原因——张敦的小说与当今文坛上的各路自慰式写作有着质的区别——张敦的小说是战斗的小说,像所有我喜爱的那些优秀小说一样。 好,让我们马上进入。 赵志明谈《兽性大发的兔子》 狗子很少夸人,据我所知,这么多年也就两个人,一个是曹寇,一个是张敦,能当他的赞不绝口。曹寇是我多年朋友,很熟悉了。张敦却是到现在还缘悭一见。这并不重要,有时候见字如见人,嗅到字里行间那股熟悉的味道,就明白这是同道中人。狗子这么说,我也就不敢大意,赶紧找了张敦的小说来读,果然一见倾心,像接上了暗号。陆陆续续读了他的小说,很是吃惊,可以说惊艳,读的过程也很享受。 怎么说是享受呢?因为文字自有其精气神,读来就好比沐风,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之下,是恶是喜一目了然,毫无阻隔。现在流行的大多数文字,精魄已散,有的大而无当,有的道貌岸然,有的面目可憎,有的花拳绣腿,有的虚张声势,有的徒有其表,总是会让人一眼瞧出端倪,无外乎谄媚先行,夸张讳饰,锦绣其说,毫无写作者个人的特征,读来索然无味,即使换个作者的名字,也看不出不同来。这是最最糟糕的。或许有人会辩解:假以时日,这些人自然会呈现出自身特色来。有可能吗,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不过是更为油滑的门面文章,哪里有风骨呢。 好的小说家胚子,必定是有异相的,或者自知或者不自知,自知而持之以恒,不知而渐渐明确,终将放出异彩。这种不同流合污从众泯灭的特色,自然是越早确立越好,即使写作者会因此遭到排斥,不受待见,被看成空气,对写作本身倒是难得的淬炼,新雏之声一旦开啼,昂首矫矫,必然振聋发聩。 这是我借张敦其人其创作抒发一些感慨,算是借他杯酒浇我胸中块垒。很显然,那是杯醇正佳酿,浇得我那几道不足道的微微隆起的块垒滋滋作响,冒出几缕青烟。很爽,不亚于蒸桑拿,出了一身汗。话说回来,读到好小说,确实能出一身汗,有时是因为击节叫好欣然忘形,有时是因为惊吓过度。写作者大抵都有这样的通病:看到好小说,便想据为己有,觉得这是自己也能写出来,长吁短叹,心心念之下,捻断了好几根胡须。或者是自己竟然从没有想过的,被当头棒喝,惊为天人,从此茶饭不思,兽性大发地妄想挑战一下。然并卵,几次三番终觉技短,投笔于案,现在是把电脑给关了,心动神摇,大汗淋漓。 这就是读到优质小说的好处,这种好处好比毒药,会让你肝肠寸断,但也会上瘾,读不到就会觉得人生出现了一个大洞,手边读物虽然甚多,但米粒之珠怎敢同日月争华。它们确实是罄竹而书,大书特书,但真是愧对竹木纸张,更关键的是,一朝受流毒,十年洗不清。这种精神污染物,比垃圾食品更是作孽深重。 我以前写过好些涉及青春的小说,当时我特别为之沉迷,但很遗憾没能继续。张敦的小说,让我很惭愧,他已经超过我很远,只能望其项背了。我从中看到一些共同点,就是我们没有广而告之:谁的青春不迷茫。我们只是鼓盆而歌,是何足道了。另外一面,张敦坚持为小人物列传,是因为他身在其中感同身受。这点特别能打动我,恍惚间我也是东子,是那些年轻人中的一员,这种叙述特别真实,它从小说中冲出来,在我的记忆里,也在我的触目所及处,安营扎寨,呼啸来去。 赵振杰谈《兽性大发的兔子》 80后作家的出道方式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新概念”+“网红”模式,即写作者先以“新概念”作文大赛展露头角,随后经过网络文化产业的推波助澜而迅速赢得市场与版税;另一种是“高校+作协”模式,即写作者经过高校作家班的“孵化”和训练,并借助作协系统的引荐与推介,而一跃成为各大传统文学期刊竞相追捧的新宠。与上述两种“闪亮登场”方式不同,河北青年作家张敦的出道则显得既平静而又艰辛。他没有惊人的天赋,没有值得炫耀的学历,也并未接受过系统的专业培训,但长期在社会最底层的摸爬滚打、横冲直撞,却为他积淀了极为真切而深厚的生存经验与生命体验,从而,使得他的小说相较于其他同龄作家而言更具“野性”。这里的“野性”蕴含两层含义:一是张敦小说没有“洁癖”。俗词俚句、污言秽语皆可入文。他很早有意识地摆脱了“文艺小清新”的写作风格,因而从他的小说中很难发现青年作家常见的书卷气和文艺腔;二是张敦小说呈现出一种未经驯化的“纯天然状态”:叙述单刀直入,结构不事雕琢,人物对白简洁干脆,情感关系混沌暧昧,散发出一股野蛮生长的原始冲动。阅读张敦的小说就像是在欣赏一首令人热血喷张的地下摇滚乐。 《兽性大发的兔子》就是这样一部具有典型“摇滚范儿”的作品集。这些小说都属于有感而发、不平之鸣。生活的窘迫以及精神的逼仄培植张敦敏感的艺术神经,同时也催生出他强烈的表达欲望,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小说都是面向内心的自我告白、自我慰藉和自我宣泄。颓废、迷惘、孤独、绝望、愤怒、叛逆、狂野……这些冷峻、粗粝的词组构成其小说的主旋律。该书所收录的诸多小说在表达主题与精神气质上都与中国摇滚乐存在着某种家族相似性,以至于我不得不妄加揣测:张敦有可能是摇滚乐的忠实拥趸。比如小说《小丽的幸福花园》中“我”对幸福花园的执着找寻,让我不由得联想到窦唯在《高级动物》中反复吟唱那句副歌“幸福在那里啊”;小说《夜路》所传达的个人在大都市中的迷失感,让我瞬间想到了汪峰的《北京,北京》;小说《烂肉》中两个孤独生命的形影相吊,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还有小说《去街上抢点钱》《知足常乐的小姐》似乎分别对应着崔健的《快让我在这雪地里撒点野》和《花房姑娘》…… 张敦小说的“摇滚”特质首先表现为“堕落与颓废”。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一群正在/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多余人”,他们出身卑微、穷困潦倒、沉默寡言、性情乖张、百无聊赖、耽于幻想,就像是漂浮于城市海洋中的微生物一样自生自灭,无人为津。吃饭、睡觉、性爱,这些马斯洛意义上的“低级生理需求”,对于他们而言都成为了无力应对的难题。强烈的失败感与幻灭感导致张敦笔下的人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自暴自弃、肆意妄为。对此表现最为深刻的当属《小丽,好久不见》。小说采用一种极端化的表现方式,通过“约泡”与“憋尿”的先后失败,隐晦地呈现出社会底层青年群体在生理与情感上所面临的双重困境。小丽对“我”的冷淡与提防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情感需求的受挫,而那股突如其来的尿意,以及最后时刻有失斯文的“开闸泄洪”,则更加凸显出“我”在生理需求的一败涂地。“堕落”、“颓废”在张敦小说中既是一种现实,同时也意味着一种态度——宁可选择自我放纵,也不愿接受既定意识形态的规约与驯化;即便失意落迫,也不愿去追寻那些世俗成功学意义上的“自我价值实现”。 张敦小说的“摇滚”特质还表现为“愤怒与反抗”。读张敦的小说,能够从中感受到一股戾气、一腔怒火。长期来自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压抑,使得张敦笔下的人物都或多或少都患有迫害妄想症。如《带我去隔壁》中青年房客对房东老太的杀害;《食鬼猫》中人物对杀戮与死亡的强烈渴望;《烂肉》中两个天涯沦落人的自虐与施虐等等。不管自杀还是被杀,在张敦小说中都隐含着一种心理诉求,即对是生存现状以及既定现实秩序的极端不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毽客》和《暗园》,前者采用真实与虚构互嵌互渗的方式,通过一起惨绝人寰的校园杀人事件,强烈了表达出一位当代“侠客”(毽客谐音同“剑客”,窃以为,这里带有作者自诩之意)的摇滚最强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后者则是以中学往事为底本,凭借大胆、越轨的想象,抒发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人生信仰: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与那些(我个人认为是)真正的摇滚乐一样,张敦的小说着力表现的依旧是那个关于“眼前苟且”与“诗和远方”之间的思想悖论:他笔下的主人公不屑于眼前的苟且,但又对“远方寻诗”的行径深表怀疑。然而于此同时,他们还兼具着明知前方是“坟”,却依旧义无反顾奔向远方的勇气与胆魄。从这个意义上讲,张敦的小说多少带有一些存在主义的意味。这在其小说的空间设置上表现尤为明显。张敦的小说往往存在着一组反差极大的空间结构,如出租屋与戈壁沙漠(《烂肉》)、公司走廊与城市街头(《夜路》)、小区岗亭与野外坟场(《食鬼猫》)等等,前者狭窄逼仄,代表着当下的物质生活的困窘与匮乏;后者空旷混沌,意味着未来前景的昏暗与未知。在这种截然对立的空间设置下,作者切身的囚困之感被和盘托出。一如小说《兔子》中“我”的感慨那样:“当他们说炒股这两个字的时候,总让我想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句话”。对于现实荒诞感的深刻体认,使得张敦笔下的人物沦为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他们厌弃故乡,因为那里赐予他们的只有贫穷与丑陋,然而,他们又无法真正融入他乡,因为这里没有为其预留任何生存空间。面对“被囚”与“自囚”的双重困境,他们只能无可奈何地从一个“远方”走向另一个“远方”。正如张敦在后记中所言:“我不热爱故乡,却深受其影响;我也无法融入城市,因为那里没有存放我理想的地方。生活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宰杀。我既是一只急于啃食窝边青草的兔子,也是一只渴望进入笼中享受衣食无忧生活的兔子。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活下去,在气若游丝的写作中自得其乐罢了。” 比多谈《兽性大发的兔子》 谁都知道十九世纪是小说的黄金时代,而现在不是。从普及程度来看,十九世纪小说是日用品,二十世纪小说是艺术品,二十一世纪小说是奢侈品。这种奢侈当然是以精神而论,在物质世界里,真正的小说家往往是不成功甚至失败的。当然,这失败是相对论,相对于世俗眼中的“成功人士”。真正的小说家往往会表现出一种与“时代精神”相悖的状态,一种深刻的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是小说带给小说家的礼物。对于这份特别的礼物,有的小说家会表现的焦虑惶恐,欲盖弥彰;而有的小说家则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我认识的张敦,应该属于后者。他今年出版了自己的短篇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书由“啤酒主义者”狗子作序。在我认识的诸多写作者中,作品能称得起“小说”二字的其实不多,张敦算一个。我问张敦,写作对你意味着什么?他说是一种存在感。是让自身区别于周围人的唯一方式。人生在世,不进行点创造性的劳动,就太没存在感了。 看所谓经典小说感觉就像看古代展览,你也认得那是锅碗瓢盆,茶杯酒盏,好是好,但跟你没关系。读张敦的小说感觉也是日常用度,却皆是你经历过的,用得上的。书中大部分小说我之前就看过,个别篇章出版时换了名字。换了名字我也照样认识它。他的文本有着鲜明的特征,绝不同于一般小说作者。我曾试着追寻这种文风的起处,但并无太大收获。张敦告诉我,影响他写作的就四个人,韩东、朱文、王小波和卡佛。若说冷静克制的叙述,引而不发的幽默,确实能从这四个人身上找点影子。但是从文本上来看,我感到更多的是电影对张敦的影响,韩国电影,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伍迪·艾伦的电影。暴力与情欲、恐怖和魔幻、对人尴尬存在的幽默,看他的小说,感觉像在看B级片。 可能出于对真实感的追求,也可能纯粹是因为懒,张敦小说中男的基本叫张敦,女的一半叫小丽。主人公多数时候是失业或待业,主人公的朋友也是。这有点像卡佛和耶茨的人设。不一样的是张敦往往将这种状态悬停,亦或表现出一种满不在乎。在这悬停与满不在乎之中,主人公逐渐找到自己存在的方式。《带我去戈壁》是张敦颇具特点的一篇。房东老太太是一个有洁癖且刻薄的人,作为房客的“我”和“小丽”不堪其扰,最终设计巧妙地杀死了老太太。故事并未停止,在权衡了各种毁尸灭迹的方法之后,他们决定将老太太埋在现成的坟地里,然后潜逃去戈壁。谁料因为去戈壁的火车票难买,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这房子。老太太的鬼魂半夜回来抱怨,说埋的坟里有个更老的老太太,比她还刻薄。希望“我”和“小丽”能带上她一起去戈壁。这篇小说叙事不动声色,充满人与人相处的黑色幽默。也有对北京,对都市生活的揶揄。老太太死后变得温和亲切,反省自己生前的刻薄,求这对恋人将自己带到人少的戈壁。这些手法让我想到伍迪·艾伦早期的电影。 对现实的关照,对内心的诚实,让张敦的小说力度非凡。现实世界里作家张敦的生活美满幸福。有一份闲淡相宜的工作,一位美丽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谈不上多成功,但足慰人生。从作品中我们也常能感受到张敦的一丝浪漫气息。他在处理情感方面有着飞扬的想象力。但我不敢肯定这种浪漫对作品形成的影响是好是坏,因为整体上张敦关注的仍然是生活的无力者。这些浪漫的游戏性桥段对作品力度有否消解值得商榷。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味道将成为张敦小说的一个标签。 这世界的成功太过偶然,而且包藏着运气与残酷。在此意义上讲,其实每个人都是失败者,我们从失败者的故事中读出共鸣,这共鸣生出慰藉,反过来抚慰我们在现实中的失败。张敦的失败者讨人喜欢的地方在于,他的失败都带着蛮横,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失败。因为他在本质上鄙视这个世界所有的花招。即便打不过这个世界,嘴边这一抹含着血的嘲笑却是不可少的,这才是失败者的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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