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抵达》,总让我想起多年前纳博科夫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所说的那段话:“革命和内战远未到来之前,在我的童年,我便经常做流浪和逃跑的噩梦,梦见荒凉的火车站。”而如今,在这样一本形象简单、情感朴质而抒情决绝的诗集中,诗人成秀虎也在不无忧伤和怅惘地做着“流浪和逃跑的噩梦”,而其天然构筑的抒情形象同样来源于“童年”,或者说是抒情诗人的童年阶段,按照巴什拉的观点,这种形象简单的抒情诗不需要认知,它们是“朴素意识的财富”,此时,“诗歌与其说是精神的现象学,不如说是灵魂的现象学。因此我们应该收集有关梦想意识的文献”。《抵达》就是这样一部属于成秀虎,也属于这个时代的某种“梦想意识的文献”,它们直抵抒情诗的最原初的本质,以最为诚挚、急切的姿态,做着属于自己的坚强而朴素的自我唤醒、自我疗救。只是与纳博科夫不同,成秀虎不仅“梦见荒凉的火车站”,也梦见《心里的远方》,梦见《五十岁的人生是纷繁复杂的篇章》《我的人生进入麦收季节》…… 简单形象的抒情诗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是过时的、饱受歧视的,甚至是不入流的,以至于诚挚而朴素的抒情在我们现有的抒情诗范畴中被莫名其妙地放逐了,或者美其名曰扬弃了。而成秀虎之所以敝帚自珍般做着这样勇敢、朴质的努力,主要在于其长久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某种诗坛“匿名者”的身份:他从不凸显和强调自己是一名“诗人”,也不把自己的创作放置在已有的潮流和诗学范畴中,就像佩索阿是里斯本一位无名的会计,成秀虎只是一位机关工作人员、国企高管,或者就是那个习惯于用和善、友好的微笑来隐藏自己内心的忧伤的朋友。因此,诗歌或者说这本诗集《抵达》,对于成秀虎而言是绝对属己的、纯粹个人性的,没有任何职业性、专业性的考量,也不刻意构筑陌生化、创新性的各种阅读障碍,它们是敞开的——向所有情绪敞开、向自己的内心和创伤敞开、向所有心灵契合者敞开。 《抵达》中有着一种敏感而执拗的“在场”意识,诗人几乎不做任何形而上的、抽象的、晦涩的、过度内倾性的抒情、主智努力,而是完全以与自己、自我密切关联的日常生活、日常情感为核心,毫无顾忌地、倾泻性地抒发自己即时的感悟、体察、喟叹和展望。正如华兹华斯在谈到抒情诗时所说的:“这些诗的主要目的,是在选择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自始至终竭力采用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来加以叙述或描写,同时在这些事件和情节上加上一种想象的光彩,使日常的东西在不平常的状态下呈现在心灵面前;最重要的是从这些事件和情节中真实地而非虚浮地探索我们的天性的根本规律——主要是关于我们在心情振奋的时候如何把各个观念联系起来的方式,这样就使这些事件和情节显得富有趣味。”而且,“在这些诗中,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它们“是跟随我们的心灵在被天性中的伟大和朴素的情感所激动的时候的一起一落”。《明月下向你倾诉》《宿醉》《别担心,一切顺其自然》《坚守一种简单的态度》《渐渐的,灵魂正在衰老》《我强烈地渴望》《寂寞的心灵被通透的阳光骤然打开》《八月,我对你诉说》《身陷夕阳下的车流》……通过这些随意罗列的诗歌的题目我们就不难看出,成秀虎是如何被“天性中的伟大和朴素的情感所激动”、如何挥洒自如地在隐匿自我的“日常”之外构筑属于自己的“家宅”或“车站”。 当下的抒情诗并不应该排斥《抵达》这样的朴素而浓烈的抒情倾向,这一抒情倾向形成的诗歌、诗人形象未必意味着过时或粗陋。在关注诗歌文本的好坏优劣之外,我们更应该关注作为某种极具当代意识的行动的“诗歌行为”,或者把这种关注拆解为追问:成秀虎为什么写诗?为什么写这样的诗?写诗对他有什么帮助?在一个诗意贫瘠的时代,如何做一个抒情诗人?《抵达》既“抵达”了这些追问的源头,也用自己独特的抒情诗路径“抵达”了某个属于成秀虎的“车站”。“孤独的诗人选择内省/再大的惊涛骇浪/最终在眼里凝结/成为永不解冻的秘密”(《孤独的诗人选择内省》)。“谈不上喜欢流浪/自由成了面临绝迹的牺牲品”(《可以开始了》)。“快乐的灵魂飘出外表虚伪的躯壳/得意洋洋的光环闲适地游荡”(《冬雷在近处炸响》)。或者是那些青春易逝的慨叹、那些对城市生活的憎恶、那些属于中年人的羞愧……在似乎属于旧时光的抒情美学中,成秀虎构建起来的现实意识仍然是当代性的:紧紧凝视自己的时代,“用笔探究当下的晦暗,从而进行书写”(阿甘本)。这就是所谓的“流浪和逃跑的噩梦”,这些噩梦清楚地昭示出成秀虎抒情渴望的时代来源。 《抵达》最终抵达了何处?或许里尔克很久以前写给青年诗人的信对于我们这样的时代和人性仍然有用:“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行拾捡起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如果从这收视反听,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你也不会再尝试让杂志去注意这些作品:因为你将在作品里看到你亲爱的天然产物,你生活的断片与声音。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 总之,对于成秀虎而言,《抵达》既是“抵达”,更是“开始”:他抵达了抒情诗的情感和生活的源头,却尚未抵达诗意、形式更成熟和更深刻的阶段;他“经常做流浪和逃跑的噩梦”,总是在自己的抒情诗中做着这样的努力:“我们日渐腐化的生命里释放出来的磷火至少是一盏黑暗中的明灯”(佩索阿),但当他认为自己已经经由抒情诗“抵达”这盏“明灯”时,却发现仍旧置身“荒凉的火车站”。 “抵达”,是抒情的幻觉,也是抒情的动力和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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