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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欣玥:细草微光,皆成诗味——从旧海棠的《下弦月》说起


    时间在小说内外的流动从来都是不均质的,读旧海棠的小说,常让人顿生四下静谧,天光渐慢之感。故事往往并不多么复杂,但说故事的人,却像是存了心要将它一丝一缕地抽出来,再有一搭没一搭地缝合回去。在这拆解和缝合的过程中,许多琐碎被抖落出来,一些做了剪裁与机巧,一些做了遗落与留白,故事便慢慢生出细碎的诗意来——而说故事的人呢,仍是气定神闲的。
    《下弦月》中有一句话,用来形容旧海棠的写作再合适不过,如同祖孙俩的睡前故事一般:“有一搭没一搭的,仿佛故事就在那里跑不了,不急着说完。”她笔下的人物往往对外界的声色触味极其敏感,却无心卷入人事的大波澜,无论相互间有着怎样的矛盾,表面上看起来仍是内敛无争的,或用小说里的话说,“不起是非”。比起正面写人的纠葛与冲突,旧海棠好像更愿意宕开笔墨,为一些外在于人的细枝末节停驻——一场湿漉漉的浓雾(《稠雾》),一段虫鸣声的滋味(《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凝视着我》),或一抹在菠菜叶子上渐渐消失的夕阳(《下弦月》),都更能让她出神,这些出神时刻的闲笔总是分外迷人。这使得旧海棠的写作,看起来离人远,离自然更近。
    “日头落到姚庄了”,她小时候站在田里看日落总这么向奶奶通报。奶奶学她“日头落到姚庄了,我们要回家了!”说着站起来,起满满的一筐草说走就走。笑笑坐在摇摇椅上轻轻地摇,想着小时候的事情看着院子慢慢变暗,直到看着菜园子里的菠菜叶子上没有了光。
    这是《下弦月》中令人心动的一个细节,也最见出作者于细微处不动声色点化诗意的功力。作者落笔很轻妙,只聚焦到一束微光上,以至于我们一时间很难说清一抹菠菜上的余晖何以有如此感染力,何以一语道破了童年将逝的哀愁。直到镜头拉远——少女与她身下已经显得太小的儿时摇椅,渐渐变暗的菜园,年月的景深里祖孙二人的笑闹一一浮现,回过神来的人们,方才发觉乡愁早已悄悄浸透院子里的边边角角。
    有趣的是,稍加留心就会发现旧海棠是一个对“光”非常敏感的作者。就如同每个诗人都会有偏爱使用的意象一样,与“光亮”有关的意象,总是出现在写诗出身的旧海棠笔下,从其小说标题中就可见出一斑。从《万家灯火》,《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凝视着我》到《下弦月》,灯火,星星,月亮的意象总是与“黑暗”相伴相生,天光突然转黑又慢慢变亮的刹那,也曾不止一次在作者的笔下出现。这些明明灭灭的光影变幻,或出于作者的美学直觉,或与世道人心形成朴素映照,又或像是《下弦月》中扮演了时光的喻指。总而言之,从自然的微光到人心的微光,旧海棠留下了极具个人辨识度的抒情诗味。
    《下弦月》是一个借着月光讲述秘密的故事,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是一个秘密即将浮出水面的故事。由奶奶抚养长大的少女笑笑,在十五岁这年面临着第一个“自己做主”的人生抉择:是被父亲接去深圳读高中,是到省城的大伯家生活,还是继续留在乡下和奶奶相依为命?三条命运交叉的小径背后,是上两代人剪不断理还乱的伦理纠葛,大伯为了寻找生母与奶奶多年作对,奶奶为了妹妹隐忍一生,待到祖辈的恩怨传到了父辈,又酿成了大伯、父亲与母亲三人之间的背叛,不伦与“恶业”。
    被遗忘了十五年的笑笑,作为两代人犯下的错误结果,即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生父(大伯)和养父(爸爸)之间做出选择。《下弦月》的情节其实是旧的,荒诞的血缘故事已经被写得太多,即使作者为它笼上了一层文革和知青历史的面影,仍然无法掩饰情节本身的陈旧。相比于寻常的故事情节,《下弦月》或许胜在对一种极其微妙的“成长”处境的描摹:少女离揭晓自己的身世谜底仅剩最后的一步之遥,但在命运面前仍旧惘然无知——小说要讲述的也正是这“成长前最后一刻的惘然与惊心”。在这个意义上,小说的标题“下弦月”与“成长”主题之间的象征与互文关系,便留下许多意味深长的阐释空间。
    下弦月只出现在下半月的下半夜,也就是说,下弦月升起的日子,要等到下半夜才能看到月光。这样的月光,嗜睡到天明的孩子自然是看不到的,只有浅眠早醒的奶奶能看到。不谙世事的笑笑曾经与下弦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十五年,却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难以抗拒后者勾起的诱惑与不安。“下半夜的月亮”在这里无疑是一个隐喻,照亮的是睡眠深沉,心底无事的年纪所不能看见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大人的世界。而这心事重重的成年人的世界,笑笑曾在儿时无意间闯入过一次:
    开了门院子里一片银光,什么都跟白天看起来不一样。光不是白天那样的光亮,院子里的树啊菜园啊也不是白天那样的颜色,就连站在院子中央的奶奶也不是白天看到的奶奶。奶奶仰着头,白头巾上镀了一层微光。笑笑抬头看月亮,月亮也像太阳一样挂在天上,把奶奶的影子照得倾斜的、长长的拖在身后。笑笑先走到奶奶的影子里,用手摸了摸,“奶奶”没动。
    这是笑笑唯一一次看到下半夜的月色。银光中的天地美丽而玄秘,一切都与白天不同,却也隐藏着成人世界不为人知的沉重:被耽误了的岁月,不堪的秘密,奶奶都选择了交给隐忍和沉默。儿时的笑笑尚不能够理解的一幕,或许已经渐渐成了新的启悟。下半夜才姗姗来迟的月光就如同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一样,待月色悄悄浸透成长的大门,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将宣告一去不返。获得了看见月光的双眼,就是迈出了不可逆的成长的第一步,这是《下弦月》的文心,仿佛柏拉图式的“光”与“开蒙”的哲思回响。
    就结构而言,旧海棠的故事,初看没有刻意的谋篇布局,实则常常围绕着一个“机芯”展开,这个“机芯”则多与“秘密”有关。除了《下弦月》以外,《刘琳》中失踪多年的刘琳的下落,《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凝视着我》中小昭的死以及他对姐姐蔓菁隐藏的爱慕之心,《万家灯火》中老王的儿子和儿媳之间从不摆上台面的暗中角力介入如此。作者是喜欢写这种秘密,且喜欢把谜底包藏在芯子里不说破的,任由读者去拼凑和猜测。就像在《下弦月》中,直到最后一刻,无论是奶奶还是大伯,都没有对笑笑袒露身世的真相,笑笑也没有真正地做出抉择。
    所以故事的品相,无论是如睡前闲话的散漫也好,涟漪般的延宕的也好,皆因作者选择了围绕着一颗隐秘的内核打转,却又与之拉开距离。至此,慢与细碎的质地,不仅因为作者对微物的迷恋,也洇染在了小说家的立场与写法中。
    我读旧海棠的作品不多,《下弦月》似乎是作者第一篇以少女的视角写成的短篇小说。这个成长故事的成败关键正在于笑笑,小说中的情节推动都是靠笑笑的偷听、偷看与内心活动来完成的;而少女特有的敏感忧愁,似懂非懂的心境,本可成为成长叙事中最迷人的机关。但是与我们读到的很多小说相比,十五岁的笑笑显得太过于“晚熟”和“天真”(对比《边城》中同样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翠翠,十一二岁时就已经怀了复杂的心事),这在很大程度上折损了人物形象的脆弱和丰富,也让整个故事显得多少有些扁平和滞重。
    旧海棠曾在一个访谈中谈及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笑笑的单纯,许是作者自身童年经验的投射也未可知。但不管怎么说,因为少了些乡野的生机与灵气,也少了些旧海棠惯有的丰富幽微,仅有诗意的《下弦月》是令人不满足的。较之之前的创作,就人物,情节与主题的调谐而言,从前的《万家灯火》,《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凝视着我》都完成得更加精细和圆融。
    在被放慢的时间里面,旧海棠的文字干净好看,正在于其独有的诗味与禅味。那些不时跳出的让人动心、会心的字句,常让人想起河边兀自生长的蒲草,乍一看是再平凡不过的乡野小景,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才懂得它的迷人。即使是蒲草与微光,也能细叶纷披,自成天地。而在懂诗与懂禅之外,旧海棠久居岭南,大约对于岭南人的煲汤之道也懂得一些。小说之道,有时如素手熬汤。干净的清水作底,琳琅药材,慢火熬出一碗好汤。不添味精而自浓郁,不黏稠却入口有层次,考验的是是煲汤人的手艺,又何尝不是小说家的内力和悟性呢。
    旧海棠的写作,正如煲汤,慢下来,是有了平抑浮躁的底气,却也需要更多细腻与娴熟的填充,去完成“慢”的层次与质感。在已善于写“物”的基础上,如何进一步打磨写“人”的技艺,如何写人心,如何把人物稳稳立住,更精道地书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意识在追求白描的朴素美学的作者,又如何通过语言、结构的推敲,让白描变得更加洗练风流,举重若轻。如斯种种,或许都是短篇小说写作对旧海棠提出的考验——好在故事就在那里,哪儿也跑不了,而更好的故事,并不着急说完,值得说的人与听的人一同等待。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6年8月号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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