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时间快慢不一,被监禁在囚牢的人,时间相当迟缓;在运动场奔跑的人,时间特别快。由于对时间的感受不同,从而对空间的想象也有所差异。现代生活的节奏特别迅速,所有的事物稍纵即逝,甚至感情与思想也是倏起倏灭。都市的时间,往往只是媒介而已,从来都无法保留下来。尤其在消费社会里,再也找不到任何乡愁。新的商品不断上市,旧的事物不断丢弃,交替过于激烈,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眷恋。 冯杰的文字,有意使时间都缓慢下来。就像电影运镜那样缓缓移动,让镜头中的人与物细细呈现在眼前。其中的光影、色泽、温度,都以定格方式逐渐显影。当代书写的风气是以速成方式进行,冯杰反其道而行,选择了慢活与慢写,为的是让读者清楚看见地球从来不是迅速旋转。身在北地的作家,必然见证资本主义浪潮对古老中国的侵袭。尤其是后现代主义风潮与消费社会文化,席卷亚洲大陆时,历史越来越没有深度,文化也变得浅薄。由于消逝太快,不久就变成一种怀旧病。这种怀旧病不是乡愁,而是代表时间的迅速转换。 文化乡愁才是真正具有历史深度,它负载着一定的美学价值与生活方式,也暗示着异于现代的生命态度与时间观念。那是累积了好几个朝代慢慢形塑而成,并且也连系着好几个世代的感情。这样的乡愁往往跟泥土紧密连结,就像根须那样紧紧抓住大地,并且在土壤底下深深蔓延。冯杰散文便是根植在他自己的故乡,每个文字,大量吸收了土地之气。面对整个世界转变时,他仍然显得非常从容,完全不为任何风潮所动摇。无论是政治波涛或经济浪潮,他都亲身经历,却对灵魂深处的文化信仰毫无冲击。 他所看到的时代,可能不只是二十一世纪的全球化浪潮,在上世纪的一场活动中,就已经目睹无数文物资产彻底遭到破坏。政治运动中,借着意识形态的斗争,有多少文化乡愁受到扫荡。如今有多少来自远方的舶来品,也次第取代旧有的生活方式。这种精神上的双重失落,一个来自内部,一个来自外国,使整个世代几乎要连根拔起。冯杰在一个小镇担任信贷员,前后三十余年,宁可守住世界的一个角落,坚持不为全球化所动。他的散文书写,可能无法抵御八方而来的消费风气,但只要挺起一支笔,他的土地就可发出声音。 出生于一九六四年河南长垣的冯杰,是那场政治运动欲熄未熄之际,逐渐在长辈的熏陶下,认识自己的土地。他生命中的幸运,也许是从未在城市里漂泊游荡,无须受到任何流行商品的诱惑,也无须养成无情与绝情的傲慢。正如他在上一册散文集《一个人的私家菜》的〈跋〉说:「如今再没有一个食客吃后会在纸上留香,他们大都抹嘴而行。」时代风气使许多人都变成消费者,绝对不可能珍惜他们的拥有。当冯杰像一棵树,牢牢生长在质朴的泥土,可以仰望辽阔的天空,也可以呼吸澄明的空气,那就是他的文学养分。他对待每一个文字,彷佛就在于尊重每一颗饭粒,从来没有虚掷。他的文学从未出现轻佻、侮慢、放纵,每当落笔时,他总是抱持敬谨之心。 冯杰擅长使用简短的句式,使节奏显现特别轻快。在最短的语言里,蕴藏最丰富的意义。笔下的故乡人事与景物,纵然都是耳熟能详,经过他的锻铸之后,立即产生陌生化;因为陌生,所以新鲜。这正是他动人心弦的书写策略。许多语言都是从姥姥身上学习,但是化为他的文字时,整个意象就鲜明起来。在地书写并未过时,凡是读过他的散文,都会被唤醒失忆已久的感觉与感情。虽然他在〈里生外熟〉自谦说:「我写的散文,大体算是土坯散文,尚未成砖。」细读他的遣词用句之际,可以体会用心良苦之深。收在书里的文字,往往篇幅有限,少则五六百字,多则一千多字,却容纳饱满的情感,承载奇异的意象。 诚实与敦厚,是他的美学原则。在成长岁月里,由于经过那场政治运动的浩劫,记忆中充满累累伤痕。字里行间犹存留一些惊悸,但没有丝毫罣恨。他容许受害经验化为遥远的背景,有时充作某些幽微的反讽,有时则是反衬高贵的人性。他云淡风轻地勾起,只是希望人间灾难不再重演。农村面临的危机,再也不是来自政治的批斗。取而代之的是,农村里无端出现高速公路,所到之处,不仅辗过猪身,也辗过人身,从此世外桃源永无宁日。当世界变得太快,记忆也跟着迅速消逝。当他看见资本主义轰然而至,便决心追求缓慢,发抒他无声而深沉的抗议。 冯杰的每册散文,必然都会有他亲绘的水墨插图。那种小品风格,与文字相互对照,诚然余韵无穷。他自称那是凑合画,其中却暗藏他的含蓄寄意。作画时,他使用桑葚、菠菜汁、陈醋、罗汉果,来取代颜料,真正是以实践来印证自己的美学信念。他的书法笔式与水墨画式,都带着拙趣,几乎可以让读者闻嗅泥土的气味。每当俯临他的散文,彷佛可以窥见一个干净而透明的灵魂。简洁的语法,乡愁的散发,无垢的美学,构成他的文学世界。他刻意慢下来,如秋天的一片叶,在风中缓缓飘扬,那样从容,那样无悔。以缓慢抵抗现代,为这时代心灵留下无可轻侮的证词。 2014年1月2日 政大台文所 (原文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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