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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战军:说吧,《大风》


    
    一部为缄默人群立言的长篇,一部给卑微生命赋形的传记文字。有多少生存可能,就有多少指望存在;有多大念想驱动,就有多大难题相随,这篇小说最具分量和魅力、也是最动人的形象,是护家的“父亲”,怎么当爹、当爷爷、当太爷爷,这里有家族香火的责任也有生存的智慧,这个问题令小说在根本性的追问上透明沉隐
    李凤群的长篇小说《大风》全部由人物的叙说构成。叙说者包括如下五男二女:两个最小辈的90后即同父异母的子杰和子豪、他们的父亲70后的张文亮、他们的爷爷40后的张广深、他们的太爷爷大约是20后的张长工,还有张文亮的初恋也是子杰的母亲陈芬,以及子豪的妈妈孟梅。他们各自几乎没有随便插嘴的习惯。而这部作品的奇特就在于,读者总是很想参与到他们的讲述中去,不假思索地跟着喜怒哀乐或是嬉笑怒骂,又时常于一阵喧闹之后长时间无语静默,再后来,很想拉过谁来,推心置腹地聊聊,涉及生计、有关平安;也许还要问问,活着和生命的意义你想过没有,二者你是否分得清楚。
    最老一辈张长工某夜挈妇将雏偷偷离开家乡,一路流徙,贫穷窘迫,先在乌源沟栖身,因为儿子张广深惹下祸事,后到江心洲住下。孙子张文亮在孤独的环境中长大成人,抛下相爱的陈芬不辞而别,离家打工、寻祖,并在最艰难的时候得到了孟梅的接济和呵护,二人组成家庭,并初步成为中产劳动者。陈芬在文亮走后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她在极差的精神与物质条件下生下子杰并变得疯癫,她命令儿子子杰找老爷爷报仇,子杰却被老爷爷的血肉亲情逐渐拢热在身边,并以侠士风范行走江湖;子杰同父异母的弟弟子豪则即将走上留学之路。故事就是从子豪对子杰受伤后莫名的挂念开始,二人在焦虑中慢慢辨认相识,全家族的故事就包藏在这个过程之中,由七人互补叙述而成。
    张长工是说话人之一,他其实又无时无处不在被说,并形成了一种左右每个人心思和行为方向的力量。陈芬在癫狂状态下指令子杰报仇,就在于她看到了这个老魂灵的强大气场,而老人将重孙子纳入其场域的结果,又印证了血脉相亲,无可攻破——宗亲,相当于中国人的生活宗教。
    有多少生存可能,就有多少指望存在;有多大念想驱动,就有多大难题相随;有多长年月忍气吞声,就有多长路途咬牙跺脚。当由衷的话处于不能说、无处诉的困局,就有可能转化为荒谬的行为:张长工屡试不爽的谎言、哭泣和假死,张广深的语迟、蛮劲、暴烈和发财饥渴,张文亮的忽然失踪与走火入魔地觅祖寻宗……所有这些,其实都围绕着最根本的底线——活下去和安全感展开,所有人物都时刻处在保住这个底线的紧张感和唯恐丧失这个底线的惧怕中。
    这篇小说最具分量和魅力、也最动人的形象,是护家的“父亲”。怎么当爹、当爷爷、当太爷爷,这里有传承香火的责任,也有生存智慧,这个问题令小说在根本性的追问上透明沉隐。宗亲巨大的补救力量始终温热在血脉中。张长工在假装哆哆嗦嗦事实上也颤颤巍巍的情况下,否认那个迫使他迁徙流落的出发地的存在,但是留下了父爱的神奇和神气,这个具有天地大德般宽恤的低微者堪称伟大:
    他说话?他沉默。他装死?他醒着。他哭泣?他得意。他闭眼?他看见。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没说。管它雷打雨淋管它一贫如洗管它孤苦伶仃,破落处境下,护家者的尊严依然委曲求全了下来。
    第二代张广深是这些人物里戏份最强最足的,憨强扭曲,从不说话的憋屈到豪侠力士的传奇,再到令人恐惧的憨蛮,每一桩、每一件经历都刀刻斧削一样无法忘却。问题在于,他后来完全成为怀揣侥幸念想的最平庸的无用之人,儿子文亮讲他的时候很有他的个性语调和脾气,可是广深在讲自己父亲的时候,蛮性显然松懈了下来,这个被迫傻过、被严打吓坏过,后来又那么天真而拙笨的人,在讲自己爹的时候,可以讲得很详细,有许多地方生动得要命,是粗人的温柔。
    前两代男人的故事,主要靠讲述和语气里的活性因素完成,这讲述不仅是在叙说来历,更饱含动作性,遍布形状和情状。动态的、交互的、性格各异的、幅度不同的——种种声情并茂。有手脚,有明暗,有高低,有强弱,有好奇也有疲沓,有水波也有火光。心口不一有隐情,世代相传是不安。
    这样的气氛和交错的讲述,使小说的结构和节奏灵活有序,许多内在的小系统相互照应,彼此作用,共同推进故事的进展,增进故事多侧面互证的真切度和完整性。整体上,是子杰的叙说统领着整个小说,保持了叙述和结构的不散失,子杰的穿插和领引使一个个片段被织入长篇的架构。于是最大的结构和节奏难题自由灵活地得到了解决。而这个小说的妙处在于,是子豪的内在推动使兄弟二人共同完成了叙事。子豪侦探般的好奇其实是冥冥中血缘的牵引,也正是他不休止的关切让小说始终处在现在时之中,也呼应了子杰在现场的实境。所以小说是在两个最小一代的互认中完成了家族迁徙的命运史,这是野路子和文明的互认,是小说在结构上的创新。
    风卷江湖雨,风雪夜归人。《大风》始终飘荡着童言的声线,《大风》一直珍摄那苍老的音区。我们读闰土时,会想到多少当年的孩子王后来都木然和懦弱起来,鲁迅所言的“无声的中国”也发生在张广深他们身上。如果说张长工是对《创业史》中梁三老汉这类人物新的主体性的拓展,张文亮则是在高加林和孙少安(路遥笔下的人物)之间的宽阔地上安置个人奋斗的寻常路。相对于作为乡土道德教育典型的高加林、作为穷苦农家子弟自我奋斗典范的孙家兄弟,张文亮既不回归乡土也不励志,他就漂着。新世纪的青年作家想到的不是树立浪漫图标,也不是吹响批判的号角,他们要的是正视现实、客观呈现,习惯于从流徙生涯的底端摸索攀爬出活路,而不是把自己的超负荷装点成为耀眼的远光灯。作家把同情和共鸣给了《大风》中的第三代人:文亮的亲情和爱情梦其实在青年时期就已经被切碎,寻祖失败告诉他所有的内心修复都将是徒劳,他的全部努力就是跟“平凡的世界”进行无休止的大战……他孤独于街市,捕风捞金。儿子子豪是他心力交瘁中努力维持体面的唯一力量。
    在内心承受的痛切上,文亮这代人的沉重和茫然在分量上丝毫不亚于上两辈人的危难和离奇。杨绛说,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坚执于微茫的希冀,哪怕把握性极小,向光长劲的玄机就不会一直无影无踪。衣衫褴褛、跌跌撞撞、气喘吁吁甚至九死一生地向那可能的转机而去,避让和低卑就拥有了莫测的高深,貌似浑浑噩噩的生活就具备了意义和价值。
    当历史还原为日子,历史才是带着人的气息的生活史,喜感或者黑色幽默才不会随着所谓运动风潮的兴起和淡灭而粉墨登场与一哄而散。幽默不是张家长辈自设的,但是确实从他们的言语表情动作和处世上表现了出来。这样的幽默在某种时候显出历史向下歪斜的滑稽,更让人在应对历史和现实困窘时挤压出挺身向上的庄重。
    荒滩野屋里四世同堂的那一刻,最小一辈虽在挂念中其实已是团圆,张长工的人生已经有了高楼万丈的气势。也正因为这样,在小说的末尾,子杰让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与太爷爷张长工这一对老小掷地有声的共鸣回响。那是一种说话、倾诉、讲述之下的又一重声音——这声音飘渺而来又铺地扎下,之后从地缝土粒间向上蒸腾,直至有呼啸发出。天温与地气遇合缠绕,阴阳旋转,势成草木摇落、万物重生之状。皮实的生命,挺得过大风的推搡、摔打和摧折;坚韧的生命,能深深领受大风的驱策、拷问和鼓舞。
    几代家族若此,千年国史不也曾如是乎?从保种到传家,从落底到攀升,力量来自日子的常理和生命的希望。这是一切更高念头比如民族复兴、家国安稳昌盛的奠基石。
    一部为缄默人群立言的长篇。
    一部给卑微生命立传的传记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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