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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 星:池莉诗里的情思


    小说家池莉出诗集了。一手写小说,一手写诗,那感觉令人神往。鲁迅、郁达夫,都是小说大家,也都是古体诗高手。当代作家王蒙也出版过诗集《旋转的秋千》《西藏的遐思》。还有贾平凹,也出版过诗集《空白》。由此可见,在诗与小说之间,是有一条神奇的通途的。常怀诗情的作家写小说,自然会为小说增添诗意。例如鲁迅的《故乡》、郁达夫的《迟桂花》、王蒙的《蝴蝶》、贾平凹的《商州初录》等。换个角度看,鲁迅、郁达夫的古体诗也写出了他们小说中不那么突出的古典士大夫情怀。那些心事浩茫,那些闲情逸致,常常从另一个侧面曲折传达出现代文化人的古典幽思。
    那么,这本《池莉诗集·69》(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吐露出作家怎样的情思呢?
    读诗集的“后记”《我的写诗简史》,才知道她打小就一直喜欢读诗、写诗,也因此遭遇了学校的处分、家长的训斥,可她痴心不改,将“所有暗伤,都化作涓涓诗流”。可一直到成名以后,为什么还会有焚诗那样的痛苦经历?说不清、道不明、欲言又止的感慨中,有耐人寻味的弦外之音。于是,我才被这样的题目所刺痛——《我躺之处血流成河》《不朽如白骨》《噩梦噩到那种程度》《我信仰错误》《树敌无数》……无论是写微妙的爱情体验,还是回味做噩梦的怪异感觉,抑或是在回首往事时恍然大悟的惊讶(为什么“总是犯错”?到头来才品出“太拽了/真是拽/相当地拽”的感觉,才发现“我超喜欢人们私下/的憎恨”的率真个性),都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细致地品咂生活的五味,勇敢地面对人们的误解,在任性的同时彻悟自我的价值。于是,那些充满痛感的题目与诗行,呈现出诗人的立场:在滚滚红尘中如何免于随波逐流的淹没感?在人言可畏的环境中怎样蓦然回首、于“灯火阑珊处”恍然顿悟?
    而当这些显然严肃的话题与“太拽了/真是拽/相当地拽”“超喜欢……”这样的时尚流行语水乳交融在一起时,那份痛感、那股子任性的决绝姿态就马上平添了当代生活的青春气息,劲爆、鲜活、俏皮得使人想起那句“痛并快乐着”。当代人的情绪光怪陆离,当代人的体验五味杂陈,将这样的体验写成诗,才会有惊悚也开心的“混搭味儿”吧!而这样的“混搭”风格,已经成为当代文化众声喧哗声浪中特别引人注目的一脉旋律。
    只是,且慢。诗人常常不会一条路走到黑。读《我佛慈悲》,开篇对于母爱的描写可谓真真切切又不同凡响:“当我伸出指头/接住我儿/人生之初那颗——/不喜不悲的泪珠/送到唇边,品尝/我这一辈子的滋味……”读《裹上绫罗绸缎》,对一位在寂寞中“裹上绫罗绸缎倚窗静立”的女子的刻画也写出了多少女子共同有过的无语体验:“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望江南》)一边叛逆,一边感伤;一边真“拽”,一边顿悟。还有满腔母爱,满怀寂寞,还有满心的感动,例如那首《受恩赐者私语》中饱满四溢的感谢之情:感谢上苍赐予自己灵感时那份狂喜、那份感谢一切的激情。最后,笔锋一转——“等我抵达那棵/充满絮语的古老樟树/我就会收敛……/等我修炼成精/收放自如/我就把恩赐变成恩赐/把文字还给文字”……那棵“古老樟树”,象征的是古老的文学传统吧!再自由,再任性,再叛逆,只要是作家、诗人,谁不想进入古老的文学圣殿,使自己的作品进入经典的行列!而面对那肃穆的圣殿,再狂放、再自信,也会暂时放下、收敛,化作一片虔诚之心,一股子“修炼成精”的决心的吧!这一切心绪的起起伏伏,都表现出诗人心情的丰富多彩、不拘一格、跌宕多姿。而生活不也就是这么像万花筒一般变动不居吗?
    当今之世,爱诗、写诗者越来越多。一个新的诗歌繁荣时期已然到来。比起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热”,今天少了名家崛起的身影,多了大众参与的热闹。无论是各地层出不穷的诗刊,还是网上无边无际的“诗江湖”,其盛况都可谓前无古人。而在这样的热闹中,也自然浮现出当代的困惑:如何写出自我的个性?如何写出与众不同的灵感与顿悟?如何写出当代生活的“当代感”?如何写出中国诗人的“民族范儿”?困惑的所在应该也就是突破口的所在吧。从这个角度看,《池莉诗集·69》的出版可不可以说为诗歌的进一步创新拓展了思路呢?
    (作者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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