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的“坏小子”? 2014年9月27日张贤亮去世之后的第三天,批评家杨早在微信上发表了题为《张贤亮:文学史上的坏小子》的文章,讲了他对这位在80年代曾多次引发文坛轰动的作家的“心情有些复杂”的反应[i]。文章写得漂亮,简洁而又有深度。不过,称他为“坏小子”,并和郁达夫、王朔置于同一谱系,总觉得不是很妥帖,有说不明白的别扭感觉。 当代文学史一般的描述是,张贤亮1957年因为发表诗作《大风歌》成为右派。这首有一百一十多行的诗,登载于《延河》(西安)1957年第7期 [ii]。9月1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斥〈大风歌〉》的批判文章,指它是“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充满了敌意的作品”,跟着,西北地区的报刊也展开批判。作为“充满了敌意”的证据摘引的是下面这些句子: 我把贫穷象老树似的拔起 我把阴暗象流云似的吹飞 我正以我所带的沙石黄土 把一切腐朽的东西埋进坟墓 我把昏睡的动物吹醒 我把呆滞的东西吹动 啊!这衰老的大地本是一片枯黄 却被我吹的到处碧绿、生气洋洋 …… 我向一切呼唤、我向神明挑战 我永无止境、我永不消停 我是无敌的、我是所向披靡的、我是一切! 这是郭沫若早期自由体(《天狗》之类)的不高明的模仿。但在一个 “自我”不再可以膨胀的时间,再说什么“所向披靡”、“我是一切”,显然是犯了时代错误。不过,凭这些句子就说作者是“怀疑和诅咒社会主义社会”,即使在当年也有些需要相当的想象力,何况这首诗还有“献给在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的副标题。我们难以清楚张贤亮遭难的准确原因。也许得罪了某个领导?或者所在的单位需要一个“右派”?将这些文字和他的出身,家庭问题挂钩也许有更大的可能——这犹如指流沙河写《草木篇》是为报“杀父之仇”。《大风歌》事件可以引出一些问题来讨论。一个是当代文学的“影射”问题。比附、影射在中国大概有悠久传统,这既是隐晦的表达方式,也是深挖微言大义的阐释方法。在“当代”,一个时期被批判为影射的作品,大多以自然景物或历史人物、事件为题材。较著名的有前面提到的《草木篇》(流沙河),还有《景山古槐》(公刘),《陶渊明写“挽歌”》(陈翔鹤),《杜子美还乡》(黄秋耘),《海瑞罢官》(吴晗)等,但后来又都认为影射的指控没有根据,属于捕风捉影。当代使用影射、比附的并不限于“文人”,政客们出于我们不明究底的原因也会使用,如“文革”后期的“评法批儒”,孔丘、少正卯、吕后、武则天等,都成为当代政治人物的代号。 可以讨论的另一问题是,敌我、被批判者和批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稳固,变换转化的情形经常发生。革命需要制造它的对象,什么人成为对象有的时候纯属偶然。前边提到的批判《大风歌》的文章,出自诗人公刘(1927—2003)之手,公刘当年供职于解放军总政文化部的文学美术创作室[iii],但他不久也成了右派:批判者与被批判者顷刻间就转换身份。 公刘是当代优秀的,受到广泛敬重的诗人。50年代众多青年诗人中,他脱颖而出,《佧佤山组诗》、《西双版纳组诗》、《西盟的早晨》,民间长诗《阿诗玛》的整理(与黄铁、杨智勇、刘绮合作),诗集《在北方》,给平庸的诗坛带来清新之风;眼界甚高的艾青1956年在《文艺报》撰文《公刘的诗》给予褒奖。80年代,公刘那些深切忧愤的历史反思的政治诗,也获得很高评价。50年代那样的政治氛围,公刘批判《大风歌》真的是以为它充满敌意,还是被授意、指派无奈而为,抑或意识到处境岌岌可危出于自保……这是无法辨明的心理轨迹。公刘“右派”罹难后的22年,经历的也是“被驱赶于流沙之中,生命为大饥渴所折磨”的惨苦[iv]。但公刘和张贤亮不同,“复出”后除少量文字,并未对遭受的苦难喋喋不休,也不将这些作为写作题材不断咀嚼;相近经历的作家对这样的遭际其实有很不同的理解和处理方式。 还要细节的真实 《绿化树》这个中篇,初刊于《十月》(北京)1984年第2期, 标明是“唯物论者启示录”的系列中篇之一。后续被标志为“启示录”系列的,还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张贤亮的小说也有写到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河的子孙》),改革开放时期的经济活动(《龙种》、《男人的风格》),但大多数作品,都以自身的经历为素材,这一直延续到《习惯死亡》、《我的菩提树》。这种不倦的“自恋式”写作,在文学“感伤”的名声不再那么美好的20世纪,确实不再多见。张贤亮也是个现实介入很深作家[v],作品自然要触及当代敏感的政治问题。他自己说因为读过《资本论》,很有经营的眼光(他生命的后期,商人、董事长、镇北堡影城堡主等其实已盖过了小说家的声誉)、政治上则自称是“务实派”——在复杂环境下,知道怎样去“讨好”,也知道如何以有限的方式去“抗议”。在一篇创作谈中,他说到“文革”中一个农村干部,学着当代电影中日本兵口吻说:“我们中国农民啦,都‘大大的狡猾狡猾的!’”“狡猾”(换一个说法就是机智),是张贤亮人生、创作不断演绎的主题,一种有关生存、并获得成功的智慧和行为哲学。 《绿化树》发表后,好评如潮,但也存在很大争议。邵燕祥说,“很惭愧”他印象最深的是对饥饿的描写;这是他和很多人的体验,却在强调反映现实的当代小说中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哲学家李泽厚的评价,则重视它呈现了某种“思想史的真实”[vi]。这里的意思大概是,从对章永璘生活和心理的描写中,可以了解阿·托尔斯泰写在《苦难的历程》(也被张贤亮写在《绿化树》)上的题记的具体含义,见识知识分子“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中国当代是怎样的情景。 从文学史的角度,邵燕祥和李泽厚说的是当代小说“真实细节”的问题;这应该是《绿化树》的最大贡献。“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1888年致哈克奈斯信中的这段话,在中国当代被看作是“现实主义”的经典定义。“当代”主流文学理念是,对典型、观念、主题构思的极度强调,认为“提炼主题”是写作的“中心环节,中心神经”;有了这个中心,所有生活现象、一切细节,便经改造、向中心聚拢而重新编排[vii]。这种认识的极端化,便是“细节”为“主题”而设计,细节的“清洁化”,一切差异性的,无法明确定义的便被忽视,遭到摒弃。我们当代人确实无法了解哈姆莱特对他的朋友霍拉旭说的,“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的呢”[viii]的意义。《绿化树》等在当年的“革命性”意义是,在中国当代的某个时候,提醒恩格斯的“定义”需要改写,才能挽救教条、概念化的文学;也就是需要将“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倒置为:“除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外,还要细节的真实”! 《绿化树》引发的争议,则集中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描写上。当代施行的知识分子改造理论和政策,在“文革”结束后反思的80年代,普遍认为需要检讨,以至否定。伤痕、反思作品也纷纷为受难的知识者辩诬平反,塑造想让人尊敬,也让人哀怜的正面形象。可是,《绿化树》没有着力表现思想改造的那种强制、暴力压迫性质,精神自主剥夺的虚妄也未得到有力揭示,相反,倒是试图证明当代知识分子改造的文化逻辑的合理:“章永璘等并不是历史的牺牲品和被动的受害者,而是主动经受苦难并在磨难中最终成长为成熟的‘唯物主义战士’的炼狱者。可怕的历史梦魇,在这些小说中,闪耀着神圣的,近乎崇高的受难色彩”,张贤亮“以一个挺身接受考验的成长者、受难者形象”,说明“尽管历史曾经带给知识分子灾难,但一切并不那么可怕,因为这仅仅是一个过程,一个更为成功的社会自我,将在灾难的尽头等待,并将给予受难者丰厚的报酬。”[ix] 不过还是要感谢张贤亮,在“新时期”文学众多苦难英雄的知识者形象中,他补充了这样的自得,然而矫情、猥琐的图像,这使历史不那么条理化,或许能让文学叙述与“历史真实”之间不致离得太远。 “叔叔”:强悍然而孱弱 《绿化树》中有这样著名的情景:饥饿的年代,章永璘接过马缨花“宝贵的馍馍”,心中便升起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规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是回旋不已;而当章永璘情欲蠢动时,马缨花的劝阻是:“……干这个伤身子骨,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吧!”接着便有下面的细节: 我每晚吃完伙房打来的饭,就夹着《资本论》到她那里去读……我偶尔侧过头去,她会抬起美丽的眼睛给我一个会意的、娇媚的微笑。那容光焕发的脸,表明了她在这种气氛里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着一个女人的权利。后来,我才渐渐感觉到,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作由童年时的印象形成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 这确是“古老传统”。批评家在小说发表后不久就指出,中国传统文人习惯于在“落难”时,将自己的命运与女性类比,塑造一个“拯救者”形象,通过美丽,温柔妩媚的女性来肯定自身的价值;在这一文学“母题”链条上,古代有杂剧《青衫泪》,现代有《春风沉醉的晚上》[x]。马缨花说的那些话,和烟厂女工陈二妹说的源于同一个模子:“你若能好好地用功,岂不是很好么?”……受了批评家论述的启发,我在文学史上写下这样的文字:“不论是启蒙思潮的对于‘原始性’的崇拜,还是阅读《资本论》以洗清西方‘人道主义’的影响,都不能改变男性‘读书人’叙事中以贬抑方式呈现的优越感,那种凭借知识以求闻达的根深蒂固的欲望。”[xi] 这个“古老”的图景,几年后也出现在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xii]中: 读书的时候,叔叔的心境是平静和愉快的。当他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静和愉快的,一针针咝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猫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彻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条龙,喜气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地待你好!这样的夜晚总是很缠绵,直到东方欲晓。 不同的是,王安忆接着就拆解了这个温馨、缠绵的古老“谎言”,不让前辈的“叔叔”继续编织梦境: ……会有那么一天,当叔叔的妻子对他说:看书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将桌子上的书扫到地上,又一脚将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齿道:看书,看书,看你妈的书!……开始,叔叔的妻子惊呆了,吓坏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叔叔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她仅仅只怔了一会儿工夫,就镇定下来。她不由得怒从中来,她将大宝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说:“你有什么话尽管直接说,用不着这样指着桑树骂槐树;这个家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满意尽可以走;烧你吃,做给你穿,我兄弟借书给你看,我妈这么大岁数给你带孩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摆什么款儿?你拿上你的东西走好了,现在就!” 强悍的“叔叔”这就暴露了性格上孱弱的底子: 叔叔没有说话,像一头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两只手捏成了拳,关节捏得发白。叔叔是个敏感的人,他从这话里一定听出了两重意思:一重是他是这个家庭的受惠者,这个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离开这个家,他所能带走的仅是他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属他所有的东西。这一刻里,叔叔所受的震动是极大的…… 其实,章永璘(也就是“叔叔”)不是不知道,将马缨花想象成塔吉雅娜(《欧根·奥涅金》中的女性 )是自我欺骗,结局终究不会完满,他的“孱弱”更表现在为自己脱尽一切干系,把类乎“始乱终弃”的包袱抛给女性“拯救者”,让她主动背上:“我不能让你跟别人家男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最是个没起色的货!你是念书人,就得念书。只要你念书,哪怕我苦得头上长草也心甘情愿……” 杨早的文章说,王安忆《叔叔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以张贤亮为“蓝本”;张贤亮也曾为此事诘问过王安忆[xiii]。确实,小说写到的事件和许多细节,都不免让读者联想起张贤亮的人与文。但如果将“叔叔”看作“单数”,看作是在写张三李四,发掘“隐私”,并作索隐性的阅读,王安忆肯定不乐意,也不符作品的实际。毕竟如王安忆说的,这是她本人“对一个时代的总结和检讨”,包含了“最饱满的情感与思想”。虽然王安忆常常对写作的“历史”概括、承担表示怀疑,她的小说观的第一条是“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但也从不把对话语、文本的“拆解”当作解脱焦虑的快乐“游戏”;因此,小说的叙述者说,讲完叔叔的故事之后,他也不可能再讲快乐的故事,叔叔不是幸运者,而叙述者的他,“其实也不是”快乐的孩子。 不过,要是将“叔叔”从单数转化为复数,“它不只是有关张三的故事,更是关于‘父兄’辈作家,也即‘叔叔’一代人的故事”[xiv];“尽管小说中一切都要指涉叔叔(一个类似精神领袖的著名作家)这个人物,但其实他也正是时代人格化的形式,叔叔的悲剧及其精神丑陋与虚妄即是时代的可悲之处”[xv]——那又会怎样?在“对一个时代的总结和检讨”的前提下,是否会在“对知识分子关于‘反右运动’和‘文革’时期公共性的苦难叙事的解构”之后,“造成了新的遮蔽,造成了一种强迫性的历史遗忘”?会不会将“‘反右’和‘文革’时期‘叔叔的故事’,……简化为风流韵事,知识分子广遭迫害的历史,也被简单地、本质化地置换为‘个人品性’遭受羞辱的历史”?[xvi]如何在“叔叔”对自己故事的改写,和“孩子”对“叔叔”讲述的故事的改写之间,寻找到修正、平衡的连结点,这是小说读后留下的思想的,和心理上的纠结。 苦难的补偿 80年代文学中,苦难是一个普遍性的主题,特别表现在描写干部和知识分子的作品中,伤痕、反思文学换一个说法,也可以说就是苦难叙述的文学,这包括物质的,肉体的,精神的。如果否认这种叙述的合理和必要,某些布满阴霾的年代就会变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况且,“诉苦是受害人的正当权利,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xvii]。 但是80年代文学的苦难叙述情形并不一律,表现为不同的形态。有些作家会努力呈现苦难的程度,以博得同情和哀怜。有的作家会认为,“人并非无辜也并非无罪”,“如何从中摆脱出来?……就是要治疗一切能够治疗的东西——同时等待着得知或是观察”[xviii]。另一些作家并不想挖掘社会病症的根源,关心的是苦难中个体的存在方式,生命尊严的维护是否可能。张贤亮写作的着力点则是另外一种,他关心的是苦难经历者事后如何获得最大限度的补偿。 在《绿化树》中,这一点在艺术层面上表现为两点。一是叙事姿态和基调。张贤亮有相当的艺术才能,特别是处理细节的能力。虽然是一样的收集不幸,但有时间距离的“自反式”调侃、嘲讽语调,既削弱了自怜可能引起的阅读反感,也有助于提升叙事者“苦难”遭遇、经验的价值。另一点则表现在叙事结构上。心理上的平衡和满足感的“封闭式结构”(借用卢卡奇的概念)虽然是众多“复出作家”这个时期作品的共同点,但《绿化树》有它的特别之处,这就是当年引发争议的结尾。小说最后章永璘苦尽甘来地叙述道: 1983年6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 也就在章永璘在北京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出席重要会议的1983年,张贤亮被委任为全国政协委员;章永璘和他的创造者同时踏上红地毯。 《绿化树》80年代翻译为外文时,译者(如英文译者杨宪益先生)建议删去这个结尾,这为张贤亮所拒绝[xix]。为什么必须有这个结尾,在距小说发表二十年后张贤亮做了解释。他的理由是,从50年代开始,中国就编织一套“身份识别系统”和“身份识别制度”,人被分成三六九等,他作为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在这样的制度中生活了二十多年。而“文革”后为右派,为冤假错案平反,是“身份识别系统”和“身份识别制度”取消、终结的标志,这些举措“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奴隶解放”。他说,我们这些人“从各自的灰头土脸的世俗生活中走出来,第一次步入壮丽的人民大会堂‘参政议政’,怎能不感慨万千?”[xx] 说80年代以后“身份识别系统”和“身份识别制度”已经终结,这个幻觉让人讶异,尤其是发生在熟读《资本论》(第一卷)的“唯物主义者”身上,更是难以理解。但是,张贤亮坚持保留这个结尾却值得称道,否则,主动接受苦难,通过炼狱以求闻达的读书人心理轨迹不会表现得这样清晰,李泽厚说的小说的“思想史意义”将受到很大削弱。 贺桂梅认为,在80年代,“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受益者敢于明确承认,他们所获得的一切只是体制的一种威慑性的补偿”;这种补偿,“在社会体制中甚至超出50年代的地位和声誉”[xxi]。但张贤亮可能是个例外,他在《绿化树》中明确地承认体制给予补偿的荣耀,但看不到,或有意掩盖补偿同时也就是“威慑”的事实。基督教神学的阐释学家特雷西在谈论“恩典”的问题时说,“我们只有面对上帝的恩典的力量,才能明白罪是什么。恩典既是赐予或馈赠(gift),又是威胁”[xxii]——把这个宗教表达,借用来理解“世俗生活”的实际,大概也是合适的,虽然在“恩典”与“威胁”问题上,特雷西和我这里说的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出生于保加利亚的法国批评家兹维坦·托多罗夫(1939—)在北京的一次演讲中,谈到个人/民族的记忆、历史回顾与身份认同的关系。他指出,失去记忆,也就迷失身份(张贤亮也通过章永璘之口说了同样的话:“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对“过去”的讲述,是以叙事的方式来确认身份的手段。托多罗夫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指出,“历史建构”有两大类型——“歌颂我方胜利的英雄叙事和报告他们受难的遇难叙事”——而“任何与价值相关的历史叙事中”,可以区分四种主要角色:乐善好施者和受益者,作恶者和受害者。他说,表面看来,只有行善者和作恶者具有明显的道德标记,但是,处于道德中性状态的受益者和受害者,因为与前两者的关系而注入了道德价值。受害者没有任何惬意之处,这毋庸置疑;然而,“如果说没有任何人愿意成为受害者,反之,却有许多人希望以前曾是、以后不再是受害者:他们渴望受害者的地位。”不再是受害者,但“渴望受害者的地位”:不论是个人,还是群体(党派、阶层、族群……)都是这样”: 曾经是受害者赋予你申诉、抗争和索求的权利;除非与您断绝一切关系,其他人不得不回应您的要求。保留受害者角色比接受对受害者(假设伤害是真实的)的修好更有利,与短暂的满足不同,您保留着长期的优势,其他人对您的关注和承认得到保证。……过去的伤害愈大,现在的权利愈大。[xxiii] 长期保留,并不断提醒他人自己的受害者身份,也就是试图长期保留“申诉、抗争和索求的权利”,获取更大补偿的权利。我想,这也许就是张贤亮写作的主要驱动力和心理机制。 [i]杨早(1973—),生于四川富顺,毕业于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著有《野史记(新史记系列)》、《民国了》、《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野史记:传说中的近代中国》、《纸墨勾当》等,与萨支山编有《话题》年度系列。 [ii]虽然“反右派运动”1957年6月已经开展,但由于刊物发稿、印制的周期,以及当年突发的转折需要调整时间,不少7月号的文学刊物,仍延续了“鸣放”时期的风貌。最典型的是7月号的《人民文学》刊登的《美丽》(丰村)、《改选》(李国文)、《红豆》(宗璞)、《诗七首》(穆旦)、《“蝉噪居”漫笔》(回春,即徐懋庸)、《写给诗人们底公开信》(李白凤)等,在反右期间都受到批判。 [iii]据创作室成员黎白《回顾总政创作室反右始末》(《炎黄春秋》1998年第5期),创作室成立于1956年,文学组主任是虞棘,副主任魏巍,创作员有蔺柳杞、丁毅、胡可、杜烽、徐光耀、西虹、周洁夫、史超、寒风、郭光、韩希梁、张佳、沈默君、黄宗江、陆柱国、白桦、公刘、黎白,均是“十七年”中军队中作家、诗人、戏剧家的佼佼者。 [iv]公刘《离离原上草·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在《自序》中公刘说,成为右派之后,妻子离他而去,留下不满一岁的女儿,又被遣送到山西等地“劳动改造”,只好将女儿托付老母抚养,“文革”中再次受到批斗折磨。 [v]张贤亮在《当代中国作家首先应该是社会主义改革者》中说:“对你(指李国文——引者注)我这样经历坎坷、命运多蹇的人来说,即使你在贵州的‘群专队’里,我在宁夏的劳改农场里,也都在思考着国家的命运……就是看到两条狗打架,我们也会联想到社会问题上去。”(《百花洲》(南昌)1984年第2期)这中品格和感受思维趋势,既是当代作家的骄傲,也是他们的悲哀。 [vi]李泽厚《两点祝愿》,《文艺报》1985年7月27日。 [vii]王汶石《漫谈构思》,《延河》1961年第1期,后由《人民日报》转载。 [viii]《哈姆莱特》第一幕,见《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第33页,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ix]贺桂梅《人文学的想象力》第219-220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x]黄子平《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叙事模式”的抽样分析》,见黄子平《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xi]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第26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xii]刊于《收获》(上海)1990年第6期。 [xiii] 王安忆在《自强悍的前辈而下》中写道,在一次文学评奖活动上,张贤亮“走到我们这堆人里,对我说:据说你的《叔叔的故事》里的‘叔叔’是我,那么我就告诉你,我可不像‘叔叔’那么软弱,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他的话里携带了一股子威吓的狠劲,令人骇怕和生气,可如今想起来,那景象确实有一种象征,象征什么?前辈!前辈就是叫你们骇怕和生气,然后企图反抗,这反抗挺艰巨,难有胜算,不定能打个平手。有强悍的前辈是我们的好运气!”《文汇报》(上海)2014年12月29日。这是王安忆为《<收获>年度经典作品精编(1957—2013)》所写序言,可惜的是这本书后来没有出版。 [xiv]王纪人《读王安忆〈叔叔的故事〉》,2006年11月25日。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78abb6010007fh.html [xv]宋明炜《〈叔叔的故事〉与小说艺术》,《文艺争鸣》(长春)1999年第5期。 [xvi]何言宏《王安忆的精神局限》,《钟山》(南京)2007年第5期。 [xvii]韩少功《革命后记》第27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xviii]阿尔贝·加缪《鼠疫》中里厄医生的话。着重点为原有。见《局外人·鼠疫 》,郭宏安, 顾方济, 徐志仁译,南宁,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 [xix]台湾新地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绿化树》,这个结尾被删去。是否为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而知。 [xx]张贤亮《一个启蒙小说家的八十年代》,马国川编《我与八十年代》第99-101页,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版。 [xxi]贺桂梅《人文学的想象力》第218-219页。 [xxii]特雷西《诠释学、宗教、希望——多元性与含混性》第129页,冯川译,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87年版。 [xxiii]托多罗夫2007年10月24日在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的题为《恶的记忆,善的向往》的演讲,记录稿刊于《跨文化交流》第23辑,引文见第167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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