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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智:从秋霞圃出发……——读龚静散文漫记


    
    梅雨时节,雨乍歇,夜未阑,偕着亮光读龚静的散文,竟入神了,连家人唤我吃晚饭的声音都未听见。此刻,让我立即联想起大仲马在《基度山伯爵》中的一个情节:深夜,在罗马郊外圣·西斯伯坦的陵墓里,盗首罗杰·范巴借着暗淡的油灯微光,全神贯注地读着凯撒的《高卢战记》(商务印书馆1979年任炳湘中译本),以致当有人进来时,他竟没有听到脚步声……(第37章)这两者自然没有可比性,但却有相似的意象,让我感觉到书的力量,领悟到文学的魅力。记得“英伦才子”、作家阿兰·德波顿在十多年前接受《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5月21日)专访时说过这样的一段话:“一本好书,应当像一个好朋友,一个分享你个人复杂思想的地方,一个摆脱孤独的避难所。”中外先贤论读书夥矣,但窃以为“一本好书,应当像一个好朋友”,与《我与京城四老的书缘》(《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10月27日)一文中的我与“四老”的结缘,皆“缘于书,传于书,情于书”是心灵相通的,故深得吾心。
    我与这位沪上散文家龚静的结缘也是如此。龚静的新作与旧著,我共收到四本:《遇见》《写意》《上海细节》和《书·生》。读着这些书,或参插浏览,或寻觅浏览,或随意浏览,读着,读着,我就结交了这四位“好朋友”和它的主人。
    其实,我至今还没见过龚静,她教职甚忙,而我也没闲着,都是借文借书结的缘吧。我之所以喜欢读她的散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跨界的愉悦”,从史学走向文学,顿时有一种《走进别人的花园》(作家李辉散文集)之感,步入园内,既有多姿的《繁花》(作家金宇澄小说),也有《沉默的冬青》(作家赵丽宏诗集),总之有一种如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所说的“惊讶的快乐”。
    在龚静的书里,我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变迁,车水马龙,市井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回看那逝去的岁月,尤想到了“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牵念”,勾引起我与汪曾祺同年(1946年)来到“十里洋场”时的往昔,不过,汪老那时来沪是去做致远中学教员,而我还是一个随父母来上海打工的儿童。(《上海细节》)
    在那里,我遇见了“旧雨”,也邂逅了“新知”,“旧雨”说的是老友陈鸣树先生,这位从我系(历史系)转往中文系的“苏州才子”,与我一度共事过且因我的“苏州女婿”的身份而过从甚密,他老兄晚年反季节的冬泳与反年龄的西装短裤,令我吃惊,竟也成了校园里的一道“复旦风景”。后者指的是古琴家林友仁先生,读了感人,心想早一点与他结织,兴许我也会向他习琴。然斯人已云游远方,但“风景”依稀,《流水》仍潺潺。(《遇见》)
    在那里,我沿着龚静的指引,画境文心,满眼风云入画中,从画面遥想出广渺的历史空间和悠远的意境,感悟着艺术的魅力,一如马克思在论及古希腊神话和史诗时,说它“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且看:《拉奥孔》的静穆,《蒙娜丽莎》的微笑,《大卫》的力量,《夜巡》的场景,不都在显示着“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吗?进而言之,我以为古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和十九世纪西方的古典音乐,都是不可复制的“高不可及的范本”,世界文化史上的“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写意》)
    在那里,我贴切地感受到了“光阴铺展着书影,摩挲身心”,乃龚氏肺腑之言也。比如她说到张爱玲时写道:“读这些信件(张爱玲庄信正通信),我不把张爱玲作为研究对象,而只是以女性对女性的体贴,尽管人生的身受各有不同,但其中的感同总有相通……”我在这儿停了下来,想到近年来很热的“张迷”现象,想到了“南玲北梅”的命运(“北梅”指梅娘),想到了自陈衡哲、谢冰心、丁玲、萧红、杨绛至张爱玲的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的荣辱沉浮,不胜感怀,小文难以赘说。且把上面这段话引完:“书信中看到的是一个纠结敏感孤单的女子,一个为写出欲写之作焦虑的作者,一个一生没有愈合伤痛的女子,一个拘于他乡一角却时时故乡书写的写作者。”这四个“一”,虽从书信中得出,个人以为也是蛮中肯的,或可为张爱玲画像。(《书·生》)
    
    我喜欢读龚静的散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喜欢她的文字。作家赵丽宏在为龚静的《写意》作序时褒其文字“隽永清丽”、“活泼灵动”,此言甚是,尤其在梅雨湿答答的天气时,读她的散文,犹如夏日吹来了一股凉爽的风,令人心旷神怡。稍补白的一点是,我看到她的文字在“隽永清丽”后隐含着俏皮,在“活泼灵动”中蕴藏着调侃,随手摭拾一二,比如“指望托福托到美利坚去呢”、“异国他乡的中国胃还是要吃中国菜的吧”、“在唯西味为首瞻的气息间做个东方人都要不及格了”、“肉、鱼、蔬菜、蘑菇统统悱恻缠绵,若得神仙也难罢手”等等,俯拾皆是,不一而足。然俏皮而不失俏丽,调侃而不失幽默,工笔细致,写意达境,犹如京剧正旦青衣的念白,雅致而别有韵味,把我们引进了她所描述的世界中,走进古希腊,进入大上海,令读者爱不释手。她对文字的态度,更是敬畏和真诚,而疏离那种在写作中常有的“文字自恋”。这或许有别于她(他)者而可自成一格的,当然“龚氏风格”还在流,未成派。
    沿着“还在流,未成派”,我还得漫说几句。史学史上的史家或流派个性的形成,都需要时间,比如西方史学史上的兰克及其学派,比如中国史学史上的两司马。我不谙文学史,文史联通,我想也是这样的吧。我读龚静的书不多,仅以所看过的这几本书而言,足见其才华不凡,她的落墨细腻、心随笔运的文字风格与写作技巧,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不过,作为一个槛外之人,我总感到还缺少些什么。放下她的书,掩卷而思,觉得我们业内常说到的“博大精深”之境界、“博观约取”之技艺等,似乎应与龚静分享吧。就我专业的西方史学史而言,我很希望她再多读些史学类书籍,比如阿诺德·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和《人类与大地母亲》,比如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布罗代尔的《地中海》、第三代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等等,毋需精读,翻翻而已,总有收获的吧,至少可以为上述“博大精深”、“博观约取”作注。或者翻一下前几年拙编《历史学家的人文情怀——近现代西方史家散文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也可充作“便当”,虽未“走进别人的花园”,但也在园外张望了一阵子,略知一二。
    文题《从秋霞圃出发》,是龚静《遇见》中的一篇,之所以借用作为这篇“漫记”的题目,在于它的象征意义。从字面上看,这篇散文藉着“秋霞圃”这样的江南名园,回忆她小时候的家园,家乡乡野的风俗习惯。然而,人们看到她拂去从十岁开始就被叫上当伴娘时的稚气、揣着外婆包的粽子出发了,沐时代之春光,去燕园鸣钟立志,到曦园上卿云亭观天下(燕曦两园皆复旦邯郸校区胜景),行走在望道路上(复旦邯郸校区正校门口东西向的第一条马路),走着,走着,当与世界贯通,以瀛寰回眸,以寻梦天涯。我相信,龚静在文学道路上会走得很远,取得更大的成就,至所盼望!
    (原文图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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