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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死亡,自缚,或塞壬之歌——读阿乙小说集《情史失踪者》


    在阿乙最新推出的新小说集《情史失踪者》(译林出版社,2016年6月)所收的八则小说(这批小说完成于2013年至2015年间)中,死亡,抑或对死亡的恐惧,雾气一般弥漫其间。阿乙像个手艺老练的木匠,将“死亡”制成的榫卯一根根凿进小说叙事的木构件,连接起人物的生命、恐慌及存在意义的荒诞。这些死亡事件构成了《情史失踪者》叙事的主体。
    在首篇《肥鸭》中,“将自己活活气死了”的老妪,以及受老妪诅咒而离奇死去的孙女瑞娟,就像重量均等的两块砝码,平衡了小说情节结构和主题。老妪张婆受儿子嘱托管教孙女瑞娟,但却对孙女施行了残虐的体罚。她用一把“硬芒编制而成的炊帚”鞭打孙女,“它将她的十个儿子,如今则是孙女,抽打得浑身伤痕一道一道,像是耙子耙过的”,或者“使用一根短棍,照着少女小腿迎面骨不停攻击。”后来张婆年迈了,孙女瑞娟长大,拥有了抵抗和报复的意识,惩罚也终于落到刻薄的老妪身上。老妪气绝身亡的原因竟是因为孙女几番没有按时回家做饭。老妪临死前的诅咒(“我要是死了,就一定把她带走”)所种下的诡谲最终在瑞娟身上开出恶之花来。瑞娟躺倒在“铁路坝边上一条四尺宽的水泥小道上”,“眼睛就想死鸡的眼睛,微闭着,留一道缝,牝鹿般的细腿极为松弛地垂下”。在这篇小说中,阿乙不惜笔墨渲染死的可怖和粗陋。祖孙二人的“惩罚”与“被惩罚”构成小说主要情节。“怨恨”的因果关系可以用来解释祖孙二人的死因。透过小说,我们似乎可以瞥见以“父权”为核心的家庭结构(重男轻女、尊卑秩序)张着血盆大口,巨兽般吞噬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性命。
    而在另外的篇什中,死亡以“疾病”的隐喻形式现身,不断压迫小说叙事者/人物以及读者脆弱的神经。这批小说计有《情史失踪者》、《虎狼》、《永生之城》和《对人世的怀念》。
    在《情史失踪者》中,疾病起自“一颗直径七百毫米的花岗岩石球从天而降,有如急坠的陨石,将北五环一处人行道的地面砸碎,甚至使地皮起了一层涟漪”。这颗从天而降的花岗岩石球让女主人公丁洁妮的精神受到重创(“精神之船一劳永逸地被击沉在水底”),并从此罹患怪病,怪病的“不可治愈性”进而又构成小说虚构可靠的支撑部件。《情史失踪者》以“我”的梦境始,又以“我”从梦中醒来终,梦境成了小说盛放故事的容器。叙述者“我”(一个生活在北京的异乡年轻人、丁洁妮的前男友)被丁洁妮的表哥“绑架”,成为一桩强制性婚姻的“交换物”。小说结尾透着巨大的反讽——“我”在踏进丁洁妮卧病的阁楼时,“我”的父母也是见证者。来自乡下的父亲一再追问京郊的丁家“你们这里也是北京户口?”这不仅暴露了作为乡下人的粗鄙、可悲和市侩嘴脸,也暴露了小说的叙事意图。城乡差距、“等级”和“阶层”铆合的巨型齿轮间碾碎了人之为人的生存意义。小说闪烁着卡夫卡《审判》那样的荒谬色彩:“我”本来是一个无辜者,却被迫成为“负罪者”,在一桩婚姻交易中承受丁洁妮的死亡。“我的姑娘、追求者、失而复得的情感奴仆、强加在我身上的未婚妻,或者说一个注定还是要遭受我残忍审视的可怜虫,就偃卧在里边,承受死亡的煎熬。”——换言之,“我”这个无罪者在被两个家庭套上婚姻的枷锁时,被迫向自我寻求罪孽。《情史失踪者》没有绝对的受害者和施害者,“我”和丁洁妮成了这幕荒谬悲剧共同的牺牲者。如果没有这一层悖谬,小说的意义将大打折扣。
    《虎狼》是小说集中篇幅最长的,也是最令笔者动容的一篇。
    《虎狼》的雏形是刊于《南方周末小说版》的《蛛网》[ 阿乙《蛛网》,《南方周末小说》2014年2月6日,见http://www.infzm.com/content/97910。],目前这版由《蛛网》和另一则故事组成。在前半部分《蛛网》中,研测所的算命瞎子“鱼先生”在“我”没有任何防备时“猜”中了“我”的身份,这使我这名无神论者无比震惊,随后,叙述者/作者“我”(艾国柱)以侦探般的推理,通过划分方言区、排除法等逆向推出鱼先生何以能精准说出“我”身份的原因。单从文本来看,这篇写智力较量的的“推理”小说毕竟还是单薄,也许基于这样的考虑,在《虎狼》中,阿乙将另一半故事拼进来,而这两部分的关联人物,就是那个神秘的能预言和卜算生死的瞎子“鱼先生”。另一半的故事充满了悲情和殉道:陈俊锋的母亲在得知儿子罹患怪病(这里的怪病拥有医学上相对可靠的名称,是一种免疫系统的怪病,“既是IgG4相关性疾病,又不是”)后,遍求医治而不得,不得不求助算命瞎子“鱼先生”。医学教授宣判了儿子死刑(“她的儿子,三十三岁,至今未婚的俊锋,将在三个月后准时死去”)的同时,寡妇也注定了必将死去。寡妇对待这桩预先透支的悲剧的态度和儿子如此不同,“我儿子都要死了,而我还活着,我真该死”;而儿子在获知自己将死之后,“彻底地对生死置之度外。就像是沉迷于游戏一样,他沉湎于对死亡的等待”。寡妇先是喝农药,没死成,最终举起一把生锈的切肉刀,割断了脖颈上的大动脉,失血而死。像《肥鸭》一样,阿乙又不惜浓墨,冰冷地描写了寡妇的“自刎”:“她用食指的最上一截抚摸刃口的锯齿,然后对着脖颈一把割去。割一把稻草,割一把麦子那样,她反复割着自己,不得要领地割着,直到终于划破大动脉。”
    恐惧死亡、终日背负“罪过”的寡妇到底死在了儿子前头。俊锋也像医学教授和算命瞎子预言的那样,最终死了。这篇小说之所以令人悲痛和动容,在于阿乙写出了“死”之不可抗性。小说中的寡妇是一名质朴的乡下人,是弱者,缺乏医学常识,迷信,但正是这样一个妇人,在抵抗死神时浑身散发出圣母般的光辉。阿乙在写身体的切肤之痛、医学数据的冰冷,人在疾病重压下的符号化和卑微时,既像持手术刀的医者,也像手术台上无能主宰自身命运的病患者(这无疑与阿乙近年患病的切身体验有关)。这篇小说的背后不仅有死神投下的浓厚阴影,也矗立着现代医学技术、医患关系错综复杂的网络:人一旦患上不可治愈的疾病,就像不幸陷落蛛网的微小昆虫,苦苦挣扎,最后只能被捕食者吞噬、消化。
    这样的叙事特征(罹患怪病,或死亡倒计时的胁迫)蔓延到《永生之城》和《对人世的怀念》中,只不过前者中调用了阿乙最熟稔的警察视角来讲述;而在自传性质的后者,阿乙复述了因养的鸭群被毒死而寻死的“我的祖父”的故事。相比《虎狼》,这两篇小说的对死亡的刻画力度稍有减弱,尤其是《对人世的怀念》,叙事变得碎片化。“我”自身患病的经历和祖父对死的等待之间横亘着一道叙事的巨缝。
    《永生之城》讲的是病人李伟与餐馆女服务员纪晓华偷情的故事,因罹患怪病(“他患上一种罕见的慢性、进行性自身免疫性疾病”),李伟“成为被耻笑的命途舛错的对象”。疾病不但剥夺了李伟的外企员工待遇,也让他在原本和谐的婚姻中一文不值。他的出轨和偷情,表面上是出于对命运的报复,想通过“性欲”的满足来挽回仅剩的尊严,实际上是对“将死”的自我与无聊生活的“抗争”。借助小说的错位,阿乙将李伟塑造成匿名威胁信的“伪罪犯”。李伟从头到尾都处于身份的错位中:在父子关系中,他被罢黜了作为儿子的正当性,在夫妻关系中,他被剥夺了身为丈夫的合法性,在警察的围捕中他被错认为发送匿名信的威胁者。拨开迷雾,我们看到,李伟的妻子盖靖华早在丈夫出轨前就背叛了婚姻(她出差时与上司有染),再一次,阿乙拉平了“罪孽”双方的原本不对等的地位。李伟是生活中可悲的失败者,就像正常运转的社会体系中的“多余人”,这个李伟也是小说集中《忘川》中被逐出王权的王子的分身。《忘川》虽将背景设置在古代,但小说中牵着马,孤独踏向绝路的王子,是无数被排斥出权力体系和秩序网络之“多余人”的缩影。
    在另外两篇小说(《虫蛀的外乡人》和《作家的敌人》)里,阿乙展现了他向新的叙事维度突围的野心。这个维度指向权力体系、制度建构和形而上的精神领域。《作家的敌人》是悲愤之作,既批判作家自身的“虚荣”,也直指文学掌权者的虚伪和败坏。
    《虫蛀的外乡人》写的是凡人向化身为老人的死神的惩罚,死神夺走了村庄的两个小孩,复仇者四占用剪刀剪断他的阴茎,既是阉割仪式,也是渎神行为,而这一幕就发生在“堂屋”内。化身为老人的死神被囚禁其中,堂屋摆放祖先灵位,但在复仇者四占眼中,象征宗法秩序的堂屋摇摇欲坠,秩序也好,宗法权威也罢,在复仇者看来都是虚伪的。故事结尾,死神被“姑爹”放走了,姑爹也因此死去——与死神的较量最终以凡人的失败告终。这篇小说很容易让人想起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垂死的天使化身老人降落人间,既魔幻,又现实。
    从早期模仿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和先锋派小说的“学徒期”作品(短篇集《灰故事》以及透着加缪存在主义色彩的长篇《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再到小说集《鸟看见我了》和这部《情史失踪者》,小说家阿乙明显已经建立起自身独特的行文风范和审美准则。不管是小说技巧还是书写面向乃至格局上,都有了长足进步。但同时这也令人困惑,阿乙执迷死亡与暴力的叙写,就像早期痴迷暴力美学的余华一样,今后的路会怎么走?假若剥离死亡和暴力,这批小说还剩下些什么?小说内在质地会否因此而有所减损?
    很难一言概述《情史失踪者》的整体风格,阿乙像一个习得了不同招数的拳击手,向面目狰狞的敌手频频发起进攻。在小说里他频繁使用长句和嵌套复句,或许无意为之,但显然如此行文风格给阅读造成了不小障碍,《情史失踪者》里的小说大部分篇幅不长,但读者仍需不停换气和“调档”,才能更好进入小说的语境内。但话说回来,也可以认为此种语言有利于调整小说的节奏。这部小说集和阿乙原先对“失败者”的刻画一脉相承,小说中的人物死于非命,死于疾病,他们以荒谬而悲怆的举动与死抗争。这些“小人物”其实就活在我们所有人之中,他们既是小说虚构的人物,也是每一个真实的你我。在这里,阿乙是那个将自己反绑在船头桅杆的水手,在驰过危险海面时,他以自缚的形式听见塞壬迷人的歌声,也借此绕开了死亡的暗礁。
    林培源
    青年作家,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清华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生。作品发表于《花城》《山花》《作品》《青年文学》《香港作家》《青年作家》《广州文艺》《文艺风赏》《西湖》《创作与评论》等刊物,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钻石与灰烬》(2014)、《第三条河岸》(2013)《南方旅店》(2012)等六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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