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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尹:透明的暗夜——朱个创作论


    和许多偏居一隅的作者一样,朱个的创作也是从描摹小城居民的日常生活开始的。《南方公园》收集了朱个最初写作的九个短篇,里面的故事都是小城故事,内容涉及小城生活的诸多方面,集子没有以其中某个小说的篇名来命名,而是取名《南方公园》,暗示了作者并非以某些人、事为写作的旨归,南方才是始终在场的主角,正是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温柔细腻、幽深复杂的南方,把这些来路难辨、个性各异、欲求驳杂的人物松散地联系在一起。不过,仔细琢磨这些作品的人物、主题和观念,我们会发现,朱个的南方在气质和品性上并非中国的一个相关地域,而是全球化的南方。这和朱个在杭州出生、长大有关,也是她个性、趣味的一种体现,是日常生活同质化的一个表现。
    一个欲望被制造被引导的心理躁动世界
    小城生活单调、沉闷,居民观念保守,行为循规蹈矩,生活按部就班,这种让人窒息的庸常生活,正是许多写作者批判的目标,朱个的小城故事,乍一看,似乎也是如此。《夜奔》中的杨淮和赵青,每日准时上班,连汽车都停在同一个车位上,各自家庭生活也都平稳单调,没有一丝波澜,这一切,都为他们逐渐产生暧昧、并约定来一次周末共游、越出常规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像奔跑那样美好的事》里“我”和丈夫一直磕磕碰碰过日子,因循着强大的小城生活观念,按惯例参加家庭的“年会”,于是,汪建国这种抽烟喝酒、快意恩仇但又善良犹豫的“江湖”人,竟然也成为“我”想念的对象;《屋顶上的男人》中的“我”在传宗接代的重压之下,性生活成了“纯机械”的“活塞运动”,再也没有快感可言,唯有深邃辽远的夜空给了“我”瞬间逃离的幻觉。写于2013年的《火星一号》延续了对小城日常生活批判的主题,语言表达甚至更加明确,中学老师左辉,只要准时出门,每天都能在同一个路口遇到红灯,在同一个时刻,看见同一辆运钞车,重复的生活让他意志消沉,感觉生活中“所有的他,都不像他”,直到一场“火星移民”的骗局,重新燃起他生活的激情,让他一再出格,公然在例会中途退场,给初恋的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孩写信,甚至写了一篇关于火星的抒情文字。
    对日常生活的批判是当代文学一个最重要的主题,但朱个的创作在同类作品中显得非常独特,总是伴随着某种研究的激情。处女作《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显示出了这种倾向。小说讲的是,内衣店老板金诚与舞蹈老师何逢吉夫妇,与他们各自的朋友顾维汉、钱喜趣经常在下午凑一桌牌局,已婚夫妇与未婚的那一对大龄男女相处得十分融洽,后来金、何离了婚,与钱、顾重新组合,四个人“和美得又好像一家人一样”。小说的叙述方式极富个性,标题预设了查明真相的意图,开篇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提出了事件的大概脉络,然后从何、金、钱的角度讲述了故事,最后从顾的角度披露真相,语言节制干净,通过一个看似平淡的小故事,刻画了金诚的虚荣、被动,顾维汉的主动、精明,何逢吉的童年经验补偿性欲望、钱喜趣的模仿欲望,显示了朱个“获取感官信息、理解信息、筛选信息、组织信息”洞察人事变迁真相的超强能力。
    朱个对人类社会有广博的兴趣,她关注热点新闻,各种娱乐八卦,科学界的最新动态,甚至会浏览国外的相关网页,了解某些方面的世界前沿信息。这些兴趣为她的写作提供了素材,《暗物质》中的月食以及暗物质知识、《流年》中的先天性肌营养不良症、《火星一号》中的欧洲某公司的“火星移民”计划,《变态反应》中的过敏性鼻炎等都是这种兴趣的例证。需要指出的是,朱个的思维方式带有形而上学的色彩,能够从最基本的概念出发,围绕着几个基本问题来观察、分析世界,因此纷繁复杂、瞬息万变的外部世界,并未对她造成困扰,而是被有效地纳入到她对人性、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个人的处境的整体考察与再现之中,并进一步深化了她对当前人类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状态和性质的认识。
    《夜奔》中的赵青和同事杨淮在泳池相遇,对杨淮的身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二人开始QQ调情,搞些无伤大雅的暧昧。当杨淮意识到自身“被牢牢地圈定在这一个个方寸之间”,意欲来个偶尔的放纵,对赵青发出周末去婺源看油菜花的邀请时,赵青第一反应是这样的:
    (赵青)拿着卫生纸目不斜视地去了趟厕所,一路上心摇神曳,脑际闪过无数电影片段,火车邂逅、廊桥残梦。在她蹲着撒尿的时候,甚至已经把影像具体刻画成在边陲小镇环境恶劣的汽车站里,为了深夜的候车,她如何小心翼翼又若无其事地把脑袋搁在了杨淮的肩膀上……
    显然,赵青的浪漫幻想与当代影视有密切的关联,大众消费意识形态给她制造出了一个浪漫的幻觉。赵青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她意识到这种行为的不道德,但我们从她紊乱的月经可以推测到,她为了这种安稳的日常生活压抑了多少天性与渴求。因此,在杨淮的步步紧逼后,想到母亲与丈夫为自己共同框定的活动疆域,她决定接受杨淮的邀请,把它当成某种浪漫刺激,来一次短暂的逃离。一般的作者写到这一步就止步了,但朱个的女主人公似乎都具有某种保全自身的本能,她们对男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当小悦发来短信询问她是否要和局长的儿子谈恋爱时,深谙小悦在小城流言中不堪处境的赵青猛然警醒:女性的浪漫若非诱发男性贪图的目光,进而为自身谋求到有益的庇护,则除了对自身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无是处。于是一路飞奔回家,把杨淮撇在了马路边。
    对“前后不过离家一个小时”的赵青,朱个是理解甚至支持的。但对于做了几十年“怀抱风干死猫的轮椅女孩”梦的杨淮,朱个则要辛辣得多,她毫不犹豫地揭示杨淮的大男子主义幻觉:猫是女性本能的象征,怀抱风干猫尸的轮椅女孩,高度凝练地暗示了女性丧失独立行动能力、本能干枯的处境,在生活中无权无名的杨淮所能想到的最大浪漫是用他的性能力去拯救这样一个比他更被动更弱势的女人,“带着一种末日的情怀搂紧她,像揉碎干瘪的猫尸一样揉碎她”,而事实情况是,当赵青撇下他后,他粗暴地拎起无辜的女儿,押着她去剪掉了诱惑男性的刘海。
    独自吃饭的人们
    朱个创作时间不长,作品不多,《夜奔》在朱个迄今为止的写作里具有重要的意义,无能而保留着由传统男权文化制造的大男子主义责任或幻觉的男性,对资本主义消费意识形态有着清醒认识、缺乏安全感但又渴望着变数、渴望与外部世界建立真正的联系的女性,是她的人物的基本类型,这些孤独的男男女女,或者莫名其妙成了夫妻,或者因为某种机缘暂时接近,最终却仍然各自为政,始终无法融合,就像朱个在多个场合反复说的那句话一样,不过是“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独自吃饭的人”。
    《羊肉》中的西北汉子夏冬青落户江南小城,一直像南方男人一样细腻顾家,买菜做饭带孩子,心里却潜存着一个大男子主义梦想,他突然起意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未尝不是想要找回一点大男子主义的底气,然而那个在他青春期时曾经教过他“女人都一样”的大哥,却成了无法理喻的妻子的应声虫,夫妇俩连冷淡的礼仪都无法做到;倒是安静柔顺的沈瑜,在这个撕破了礼仪面纱的家庭的冷暴力的刺激下,确确实实玩了一把离家出走,远方和诗意从此化成了乳香味的手抓羊肉,成为她一直试图修复的记忆,原本凭借理性建立起来的家庭,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和美。
    “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独自吃饭的人”这一主题在《秘密》中得到了最现代也最具批判力度的呈现。小说选取了极具文化内涵的场景——婚礼,把四个年轻人——张广生、崔莺、黑衣姑娘、左辉汇聚在了一起。婚礼本来是传统文化中人生最重要的过渡仪式,个体经由婚礼,成为真正的成年人,和另一个体建立密切的、终生的联系,并进而连接起两个家庭,形成可无限延伸的社会关联。但是现代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却征用了婚礼,把婚礼制造成真正的消费品,并且通过一系列精心组织、策划的貌似唯美、浪漫的形式,让婚礼成为视觉“景观”,诱使个体在消费唯美的视觉景观时,沉迷其中,由外在的客体转变为主体,自愿认同视觉文化所传达的意识形态观念,甘愿成为消费主义的奴隶。崔莺就是这种完全被消费主义攻陷了的个体,她“每个细节都要尽善尽美”,新郎张广生被动地卷入了这场消费主义的盛宴,觉得那件“改了好几次”的礼服,始终不服帖,他徒然地想在婚礼前夜来一次一夜情,破坏一下即将接管他的平稳的生活秩序。崔莺的同学黑衣姑娘虽然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婚礼的消费性质,却无力对抗和他人发生关联的欲望,先是成为张广生破坏秩序的道具,继而成为左辉镜头下的物品,朱个让她反复出现在不同的镜子中,暗示了她主体性缺失的悲剧处境。
    《不倒翁》是朱个最有力最感人的短篇。牟老师无法接受独生子因车祸去世的事实,在家门口仍然摆着儿子的拖鞋,每天把儿子的衣服、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丈夫因牟老师的这种执念痛苦不堪,进门就把儿子的鞋子重新塞回鞋柜,把叠好的衣物打乱,以各种名目滞留在外。在一次到美发店洗头时,牟老师发现新来的洗头工小斌年龄和儿子相仿,男孩青涩的样子激发了牟老师的母爱,她原谅了他第一次吹头发的笨拙,给他讲《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意欲引导他追求正确的人生价值,在小斌给她做手指按摩的时候,牟老师恍惚之中捏了一下男孩的掌心。在一次独自外出吃饭时,牟老师发现小斌正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嘲笑“老板娘”们衰老的身形,被遗弃的处境,以及不要脸的“揩油”行径。
    牟老师因为不可逆转的灾难,不得不成为“独自吃饭的人”,和《奇异恩典》中因为衰老中风而被儿子送进康复医院的“他”属于同一种类型,他们都试图紧紧地抓住一点现实生活,却被世俗功利的社会无情地嘲弄与抛弃。
    仰望星空与自我中心的超越
    朱个对自然现象、星体、宇宙有浓厚的独特兴趣。《夜奔》的男女主人公因为“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而蠢蠢欲动,最后一场小小的地震阻止了他们的“夜奔”;《火星一号》中左辉对“火星移民计划”产生了独有的激情;《暗物质》则以月全食为人物心理变化的契机;还有一篇名为《万有引力》虽然内容没有涉及相关的科学内容,但朱个有用篇名来拓展小说空间的癖好,取名“万有引力”,是要和人的肉体生命终将衰老、死亡形成隐喻关系。朱个曾坦言,写作就是要“在渺小的个人之间寻找到他们彼此之间、他们和世界之间、他们和宇宙之间的暗影重重的关系”,显然,这些对自然现象、星体、宇宙现象的使用,和她对人与人、人与世界、宇宙之间关系的理解有关。上文已经分析过,朱个小说中人与人、人与世界(社会)的关系并不乐观,世界如此单调,日常生活平庸琐碎、单调沉闷,人与人冷漠疏离,互相戒备。那么,人何以还如此迫切地或者必然地与他人发生关联呢?事件之所以向这个方向发展而不向另一个方向发展的原因何在呢?
    答案显然和朱个的宇宙观有关。在《暗物质》中,朱个借那个勇敢地辞去教职,去当酒店司机的男人之口,向读者介绍了暗物质,“它们几乎充满了整个宇宙,它们以无形的形态存在,它们不发出辐射也观测不到,但它们用看不见的引力线,把所有的星星嵌入了轨道,也许还将它们拉离既定的轨道。”其实不仅是暗物质,哪怕是轻微的地震也能阻止两个不顾一切意欲私奔的男女(《夜奔》);火星移民能使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学老师公然退出学校例会,醉酒闹事。在朱个看来,人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微小的点,仰望星空,才能意识到自身多么渺小,才能超越自我中心,摆脱权力、利益或者某种不堪的欲望的束缚。这种观念在《暗物质》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这篇小说是《像奔跑那样美好的事》的续篇,在《像奔跑那样美好的事》中,萧瑶是个逻辑缜密、个性强悍的外企白领,意欲改变一身江湖气的汪建国,却败给了汪建国善良混乱的感性特质,她不惜堕胎离婚,毅然离开。在《暗物质》中,她一开始仍然享受着审察分公司财务带来的控制一切的权力幻觉中,却因为观看月全食而心态大变,休假回家,最终接受了那条捡来的、淘气得让人无法忍受的狗,朱个详细地描述了萧瑶超越自我中心的过程:
    有一天夜里,狗大胆跃上她的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躺下来,它居高临下地站在暗夜里,毛色隐隐发亮,像一头真正的动物,混杂着异族蛮荒的基因,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萧瑶像被什么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人和狗以倒置的姿态狭路相逢,彼此在黑暗里对视了很久,那呜咽声才渐渐止息下来。最后,狗沉重地卧倒,发出属于犬类却和人类如此相似的一声叹息。
    在这次人狗地位的颠倒后,萧瑶在一个冬夜出门遛狗:
    她抬头看到天幕上星光点点,像暗淡的头屑撒在肩膀上,有几粒或许早已经湮灭,而那些从不知多少光年以外射出的微光,万里迢迢穿越亘古,却依然照耀着蓝色行星上这群忙碌的生命,她和它,他和她,所有那些被无法言说的因缘联系在一起的事物。而一切皆勾起她熟悉而陌生的回忆,她仿佛已经成为大于自身的某种事物的一部分。
    就这样,她“头一回真正原谅了它所愿所有的恶作剧”。
    萧瑶这种感觉自己和某种大于自身的事物(神/存在)融为一体的神秘主义思想,是目前朱个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思想高度,也是朱个小说创作中始终潜藏着的痛感的最好抚慰剂。《不倒翁》最后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片断,牟老师逃跑似的走出饭店后,发现一个小偷神情庄严地追上一辆自行车,偷走了车后的财物,而骑车人面带微笑,浑然不觉。这个片断无疑是人的处境的寓言,人们总是匆匆前行、追求自己的财富,殊不知身后跟着一个小偷,早已偷走了自己的劳动所得。如果牟老师的儿子仍然活着会怎么样呢?年轻的浮荡,也会让他置母亲的情感需要于不顾,他必然也会觉得用马去换烂苹果再蠢不过。一切必然如此,血源并不是什么牢固的关联,性当然更不是什么牢固的关联,人必然是孤独的,如果想要解除对自我过于执着的关注所带来的痛苦与不安,只有把目光投向茫茫宇宙,认识到人远非宇宙的中心,只不过被暗物质无形的引力,牢牢地嵌入了自己的轨道的渺小微尘而已,正如萧瑶所认识到的那样。
    唯有如此,才有灵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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