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咸的小说《无题》遍布着东方式的留白,也充满了西方式的造境,它在不说之处会意,以无题之名点题。暴雨、布谷鸟、猫、咖啡馆、诗人……小说设置了诸多具体的象征意象,也蕴涵对生与死、灵与肉、虚与实等形而上问题的终极思考,因此《无题》兼具浪漫主义小说和哲理性小说的双重特性。这些看似格格难调的要素,被作者以熨帖而舒适的笔触,四两拨千斤地揉成一个疏密有致、张弛有度的整体。 主人公之一的诗人李朝曾两次进牢狱,人生的大起大落让他有异于常人的豁达、洞见和冷静,超群的才华赋予他孤傲和优越感;艾特是一个个性十足的独立女性,曾经自杀未遂,从此具有一种置身事外观察事物的眼光,“死也不会自杀了”;“我”曾在宗教信仰上有过反复,因此朋友散尽,知音寥寥,可纵是人到中年,骨子里那股标新立异的反骨精神就像一座随时会迸发的活火山。这些曾经的理想主义信徒,在时代的飓风之下收起受伤的羽翼,但他们恃才傲物的性格终究与金权至上的社会现实凿枘难合。 作为那个文学黄金时期、理想主义时代落幕后的“遗老遗少”,李朝们的尴尬处境,到底是劣币驱逐良币的结果,还是自身浓重的精英情结最终变成捆缚自身拳脚的绳结,这是一个无解的疑问,或者说,它们是一体两面。作为一群没落的精神贵族,他们无法摆脱自悼身世的哀伤气息,就像文中突兀地出现在都市中的布谷鸟,“人们多闻其声,少见其形”,它的叫声“让人感到分外的寒凉”。小说中象征的手法远不止这一处,那旷日持久的干梅天和倾盆而落的暴雨,供出了一个沉闷、暴戾的大背景、大时局;似开未开的凌霄花暗示青涩的希望即是当下的无望;那几只预示着某种吉凶之兆的猫,隐约之中有人形的影子;那蕴藉某种暧昧情愫的糖炒栗子终究没有登场,只是主人公间的口舌空谈,表明儿女情长终究不是小说的叙述主线。所有这一切,都与“活着”和“意义”相互关涉,由此形成一支双声道、多声部的交响曲,只要我们稍加谛听,便可闻见生命最深沉、最沧桑、最隐秘的曲调。 文学的理想、爱情的力量、宗教的信仰,小说中所有看似坚固的东西,都被现实的暴雨冲刷、击碎,这个世界似乎不再存有颠扑不破的至真至理。自我的否定和否定之否定,在主人公们人生的沙盘上不断推演,他们和而不同的生命轨迹就像三条从不同方向对社会和人生加以求索的路径,无根、颠沛、壮烈,还有千帆过尽的泰然。在经历了种种挣扎和淬炼后,他们最终获得一张精神上的暂住证,以此蜗居在这个浮华世界某个静谧的角落里。 李朝、艾特和“我”作为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得以让作者自如自洽地将诸多圣贤哲者、文豪名家的思想结晶,以伴随文本的形式,嵌置到他们的交谈之中。柏拉图的“哲学是练习死亡”、马拉美的“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略萨的小说、鲁迅的名言、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等均成为小说的点睛之笔。这些伴随文本落到角色身上,是彼此的谈笑风生、谑而不虐,而落在叙述者的身份上,则是字字珠玑的弦外之音。这些洋洋洒洒的哲思性“炫技”,既展示了知识分子丰富的学养,也足见其思考所达到的深度和力度,这在中国当代的小说中并不常有。 小说结尾,一场大雨过后,被车撞伤的猫的血迹荡然无存,三两只猫重新出现,其中两只相依,一只好像睡着了。它似乎是在说,现实的人们不是患上了失语症(无知),就是习惯了腹语术(假寐)。小说将命运推向最决绝的境地,从而期待能够激发出最深沉、最广博的力量去对现实加以改变——一旦天朗气清,饱经滋润后的凌霄花或更能尽情盛放;作为没有历史包袱的新一代,或许比那些郁郁寡欢的精神贵族更具有介入当下的智慧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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