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初,我跟随鲁枢元老师读研究生时,我和我的师兄们更迷恋俄罗斯和欧洲文学作品,其次才是理论,但我看到鲁老师在学术中的状态,类似我们读小说的状态。当时我既迷惑又好奇,有一次就问鲁老师,鲁老师好像觉得这不是个问题,他说:“我可以把理论当成小说读。”这个回答让我的迷惑并没有减轻。 但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慢慢地明白了。 以《创作心理研究》为例,我讲一下我所理解的鲁枢元先生的学术研究风格。 鲁枢元先生在每一个阶段的研究,和同时代学者相比,都更关注人的内心。 80年代,各种西学思潮涌入中国,学界流行方法论和文化批评,鲁枢元先生在1986年的《文艺报》上发表《论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一文,在文学界引起广泛反响和争鸣。与此相印证的就是这本《创作心理研究》。 这本书是对个性化的作家主体的研究,是在心理学的层面上,对作家自己也难以把握的创作过程的研究。他研究的既是主体,又是动态的过程,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都可以看出其难度,因为他研究的是那些更丰富的心灵心理活动的奥秘。这奥秘吸引着研究者,也吸引着读者。80年代版的《创作心理研究》,在当时的文学创作界很有反响,引起很多作家的关注和共鸣。从1985年到1987年,两年之内3次印刷。 和80年代的版本相比,这本新的《创作心理研究》,置换了不少内容,但一些基础性的内容还在。时隔将近30年,再读这个修订本,我觉得它所展现的学术路径,既没有人超越,也还没有人接续上,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特殊的地标。这本书和当代学术著作明显的不同,就是它有一种类似我曾经迷恋的那些外国文学作品一样的席卷力……构成这种学术魅力的因素何在?除了上述所讲,研究对象中对作家内心和创作经验的关注,同时,还有研究者本人的因素。 鲁枢元先生的学术研究,是一种充满激情、兴趣和活力的原创性研究。 2012年,我和鲁枢元先生的一个对话发表在《文艺报》上,他说过这样几句话:“我们不能总是求告别人的脑袋,不管它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脑袋,还是尼采、德里达的脑袋,做学问最终恐怕还是只能依赖自己的脑袋。” 事实上,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就变成了这种求诸于西学的大而无当的文化批评,学术文章变成了模式化的复制品。20世纪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本雅明,一篇文章的名字《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和一本书的名字《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基本可以概括今天我们学界的面貌。原创、灵光和思想都是我们今天的学界所缺乏的。 这本《创作心理研究》属于原创性研究,鲁枢元先生描述他最初做研究时,是凭着自己“裸露的生命”与“神往的心”,像一个孩子玩积木游戏,兴致盎然地拼接组合那些斑驳的知识碎片。他说,20年前要想在国内书店找到一本生态学的书、30年前要想找一本心理学的书,全都一样困难。然而,他却在知识准备、技能训练几乎一片空白的时候迈进了这些领域。 翻开这本书,就能感受到作者的研究激情和艺术理想,一本研究性著述有着如此活力,呈现着学术的美好,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可谓罕见。 关于鲁枢元先生的学术轨迹,我总结过这样一段话: 鲁枢元先生坚持把学术研究看作一种特定的、持续的精神状态,他每个阶段的写作都对当时的学术惯性起到一定的矫正作用。当他把他的思考和体验以切实而诚挚的态度传递给我们时,总能让我们感觉到当代学人某些可贵的气质与品格。 因为从敏感的内心和思想着的头脑出发,鲁枢元先生总是能敏锐地预感到时代生活的问题。比如,他在这本书中已经谈到他的忧虑,他预感到中国人的精神生态正在恶化,并说这种恶化是由严重的生态失衡造成的。今天,这些都已成为事实。前几年《南方周末》做专版,追溯生态研究在中国的进程,发现鲁枢元先生原本是开创者。 在我们中原这块土地上做学问,很容易做得平庸,很难做出世界感和现代感。鲁枢元先生的学术气质,超拔于地域文化,有自由的性情和现代性的思想,而他的思想底蕴又是东方古典情怀的,有种融贯中西的大气象。 从这本书可看出,鲁枢元先生学术研究中,东方智慧和西方思想的融合。譬如,他对中国古代文论中的“神韵说”“境界说”与西方现代心理学中的格式塔理论的契合点和差异性研究;他在中西相通的艺术神韵中,讲文学作品的生气灌注。 80年代以来的人文理想一直流淌在他思想的血液中。如他最近几年的陶渊明研究,且不说荣获鲁迅文学奖,要说的是在这个利欲熏心的时代,他在文学研究中,为世人点燃青灯一盏,重新发掘人间自由、美好生活的本源。他的人文理想,使他的研究具有这个时代最缺失的精神气质。 我跟随鲁老师读书期间,记得鲁老师对中国文论中的老子、庄子、魏晋风骨、性灵派等比较看重,尤其他让我们注意金圣叹,这个明末才子奇人评注的“六才子书”还在其次,我想更重要的可能是金圣叹作为一个批评家的性情,他在监狱里快要被斩首了,难以释怀的居然是才子书评点尚未完成。后来,我一位师兄的毕业论文,就做了金圣叹研究。由此,可看出鲁老师的研究性情里倾向于什么。 从这本书和后来鲁枢元先生的跨界研究,都可以看出,他的研究跨越中西和古今,有种自由和大气的品质。他对于现代工业社会的反思、对现代社会问题的反思,一直贯穿在他的学术研究中,他学术研究的基石,可以说就是对人的精神性的关注。在这本书的后面,有他和李佩甫先生的对话,李佩甫先生也谈到:“文学创作实际上也是对生存状态的一种研究,研究如果不进入精神,它的价值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可怕的是,一些作品总是陷于具象社会阶段性的再现,这种阶段性的思考充斥当代文学作品,将来也会成为一种无用的东西。”学者和作家在一定的境界殊途同归,那就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在世界性的文化背景下,来研究和创作,来影响世道人心。 鲁枢元先生在学术之路上,曾得到钱谷融、王元化、蒋孔阳、徐中玉等一代大家的无私扶持,并成为忘年的精神盟友。我在鲁老师这里,似乎还能感受到现代文学时期学问人的那种风范余绪。譬如,鲁老师做学问从来没有今天学界那些趋时趋势的机灵,用他自己常说的话,更多的是“笨鸟先飞”、“以勤补拙”。有很多细节让我感动。当年鲁老师搬家,我帮他收拾书架,我看到厚厚的一大本方格纸手稿,翻到最后一页,没见一处涂改,像艺术品一样。我问鲁老师,怎么一个错字都没有?鲁老师说,已经誊写几遍了。作为鲁老师的学生,我感到荣幸,也感到压力。至今,我写文章无论大小,一律要打印出来,在纸上慢慢看一遍,我也希望不要有一个错别字。 这本书中,钱谷融先生的序言,开篇引用尼采的一句话,“一切书籍中他最爱读的是用心血写的那一类”,还有下一句,“作家总是把最美好的东西全部倾注到他的作品中”。我觉得这两句话,用于评价鲁枢元先生的学术和创作,倒也贴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