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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景明:“坚硬如水”的短篇小说


    “是什么造成了文学世界的伟大转折?通常是某位文学家捕捉到了一个简单且被忽视的形式,这种形式在更高的意义上被贬斥为艺术,使之湮没无声”“每当此时,我们的文学观念就发生了变化”①。这一变化暗示着分隔与观察,它将焦点聚合在一个既不稳定也不确定的转轨时代,讲述小人物的命运浮沉,这种挑战触发了新的技术装置,文学由此进入转折时期。正在崛起的新东北青年作家群正是捕捉到这样一个被遗忘和忽视的存在,发现了时空更迭下无法弥合的分歧和撕裂,成为诉说共和国集体性历史经验的转折代表。他们借助子一代的名义发明中国,叙述东北,复活集体记忆,这一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对常见概念构成挑战,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新时期以降以现代主义为时尚的“纯文学”规范。
    在什克洛夫斯基看来,“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②班宇、双雪涛、郑执等人因绘制共同的文学地理版图而得名“铁西三剑客”。他们打捞历史,拒绝遗忘,呼唤集体经验,从中发掘出时代转型阵痛下挣扎的灵魂。不过,同一命名也意味着有被收编进同质化的危险,它常常以不够世界、不够中国来排除异质性经验或主题,这已然遮蔽了作家的差异化存在。对作家来说,差异化是他们摆脱同质化窠臼,建立自我风格,向目标群体提供“产品”的路径。为了从同质化中突围,作家往往以建立差异化区隔作为写作的底层逻辑,不断修习修辞和话术,开展私人化裂变行动。
    李陀指出:“新世纪里成长、成熟起来的一代青年作家,很多人都在追求或者倾向于现实主义写作——互相没有什么商量,也没有什么约定,可他们是这样一拨人,这样一个写作群体:不约而同,大家一起拿作品说话,一起努力来改变自80年代以来形成的文学潮流;这形成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当代文学该出现一个新格局了。”③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叙事多与先锋、实验挂钩,各种逆转纷纷上演,而班宇、郑执、双雪涛等人则突破成规,他们用细腻的手法继承精神遗产,将其纳入到自我规范中,开掘出短篇小说的不同面向。在此,他们责问历史背后隐伏的记忆创伤,诉说当下隐匿的社会病灶,正如吉尔兹所言:“从本土观点出发”建立地方性知识,挖掘新的文学路径,以通向更广阔的文学空间。
    20世纪50年代以来,东北崛起,不仅缔造了中国工业的现代性神话,也带来了“战争——建设”视角的互换、工人形象的塑造、“车间文学”模式等工业文学创作的繁荣。但20世纪90年代以降,遭受市场经济的冲击,“共和国长子”的工业文学从神话中落幕,其故事的讲述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主要揭示国企改制与转轨过程中的经济与民生问题,展现社会矛盾,贯注时代忧患意识,“分享艰难”、塑造捍卫国有资源“英雄”成为中国工业文学的核心逻辑。在福柯看来,“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这一叙事负载了中国工业的全部想象。而小说作为文学与现实的界面,它提供了个体见证历史与深度参与当下的接口,叙述了全球化悖论下人的情感需求。有别于以前的中国工业文学,班宇、郑执、双雪涛等人不断重置词语或部件,用片段组织情节,发展故事,以寻求叙述表达的可能性,实现思想共振与情感共鸣。
    早年观察到的未经命名的情绪和经验,成为新东北作家群创作的突破口。班宇认为:“作为幽灵的小说艺术不依赖于印刷品呈现,它凭借着记忆、身体、技术与知觉,其传递方式像是一次群体性的感染,作者的书写则是一种哀悼,那些描摹与想象均是为了一种‘不可见的可见’,无数逝去的事物及相关链接对于此刻形成反扑、追问与侵蚀,并自由建构,挑动着他者的新旧记忆,从而将未来彻底取消掉,毕竟‘那是属于幽灵的’。”④作家从断代、自我理解中召唤出精神主题,对历史的连续性展开叙述。20世纪90年代后,国企改制、买断工龄成了时代关键词,“下岗再就业”“从头再来”成了年度流行语,这一新旧秩序的变动和转化形塑了作家的情感结构、社会认知等,其间的“寻求”与“寻求不得”的落差及其痛苦塑造了作家的童年生活与记忆,让新东北作家群完成了最初的象征资本积累。
    新东北作家群的短篇小说对东北的叙事及记忆围绕故事展开,而事实记忆附加在故事中。席勒认为:“叙事的本质就是故事。”它关涉当下,回向历史,诉说集体性经验。正如班宇所说:“我觉得是一个写作坐标的确认问题。对于一些小说作品来说,作者需要找到一个根基,以切实的场景引入切实的情感,将所有的记忆与观察作为一个变体,再进行平衡处理。作者在对待‘原乡’时,实际上是一种重构。”⑤作家用故事构成路标,将昨日重现,现代完成进行时成了小说的叙述手段,而城中村、工人村则是小说的主要叙述空间,它锚定社会结构动向和普通人的思想演变,探寻人生究竟。然而,这一空间所搭建的现代化工事已然无法裂变、为生产提供新的动力,只能通过内爆、自我变异来维持基本运转。它不断侵入、蚕食日常生活,导致人的身体机能全面崩溃。作为最稳定的社会结构,衣食住行的丧失意味着个体陷入绝境。
    小说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语言操作问题。李陀指出,“大约有二三十年了,小说的写作流行一种文体:无论叙事,描写,还是对话,往往都或隐或显地带一种翻译腔,文绉绉的,雅兮兮的,似乎一定要和日常口语拉开距离,似乎这个距离对‘文学语言’是必须的,不然就不够文学。”⑥而新东北作家群则拒绝了这种书面语言,他们在叙事和对话中不断对语言累积进行“管理”和“操纵”。其中,地方性声口表现出的幽默、密度以及穿透力与文本相互叠加,形成了阅读快感,可语言中总有一种刺痛和唤醒。班宇用分行和间接对话讲述《冬泳》中许玲玲的不甘和病痛;郑执用绵密紧致而有力量的口语诉说《仙症》中命运的出逃与回归;而双雪涛则用长短参差、简洁冷峻的语言描述《北方化为乌有》中命运无常与伤痕。他们用东北方言词汇扩充现代书写,处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这已然成了他们拼贴与拆解故事的拿手好戏。
    卢伯克认为:“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认为都要受视角问题——叙述者所站位置对故事的关系问题——调节。”⑦在转型或下岗之前,“铁饭碗”“商品粮”是工人的代名词、普通人艳羡的对象,可之后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曾经的成功人士今日骤然败北,成了社会的边缘者。进入就业市场后,他们身无长技,四处碰壁,只能在市场化浪潮中沉浮,承载命运的无声飘落。新东北作家群短篇小说中,“水”的隐喻指向自杀、死亡,作家经由身体的垮掉与死亡直接将叙述带入主题。可以说,“坚硬如水”构成了新东北作家群小说的重要特征,这一隐喻体系装置让文本意义不断增殖。水是危险的对应物,它指涉为溶解、消解,在现代化进程中,个体被奔涌的时代洪流裹挟着向前,可自我判断意识的丧失,使其加入到重复的情绪化的行为中,重新缝合被撕裂的世界。同时,它又指认为区隔、隔绝,将个体从家庭、现实中分裂,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在《冬泳》中,“奔腾的水浪便会漫天袭来,残余的龙骨会搅起一道几十米高的水墙,淹没稻田、楼房和灯,然后人们只好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被大地的力量温柔地推动着,驱逐、冲散,从此天各一方,这里永远变成海;而从前认识你的那些人呢,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会再见到了。”⑧水分隔、消解了个体,个体消散于群体的目标认同中,承载着焦虑、紧张和不安。《仙症》中王战团的死因指向跳井自溺的前女友的鬼魂纠缠;《天吾手记》则以水为端始,开辟另一重叙事空间,蒋不凡的向死而生完成了对现实镜像的描绘。
    “坚硬如水”这一隐喻体系包含多重象征意蕴,暗示了荒寒时代中人的困顿生活和灵魂挣扎。隐喻是新东北作家群返回传统寻找现代的表达方式,诚如班宇指出:“我渴望书写人在历史中的巨大隐喻,想把人的行为的复杂度以及背后涉及的当时的社会环境、精神状态背景结合。相对于人物群像的速写,这样的命题我更感兴趣:让小说的人物和整个时代发生更紧密的联系,再折射出时代的肖像,也即在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的跌宕。”⑨在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中,转型时代冲破了家庭单位,它又一次在形式上解体,夫妻、父子之间的冲突被推向前台。男性作为叙述的基础元件,在家庭负荷和生活压力下不断对权力和家务做出让步,其地位的对比、弱化折射出社会巨变下人的心理动荡。事业的失败与从头再来的艰难让男性一改“咱们工人有力量”的钢铁工人形象,而变成了痞性、惰性的无所事事的“多余人”。他们从时代夹缝中挣扎出来,却已然伤痕累累,暴力成为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可一旦反抗失败,他们就会通过犯罪外放暴力,或缩回自我领域,麻痹、自残身体。
    张旭东认为:“当代文学总体上是同‘历史’和‘知识’对应或对抗,因为它存在的本体论形态是一种表象或再现,但就其最内在的想象力和赋形能力来讲,它不属于反思和观念的谱系,而是属于一种不确定的、尝试性的生产性或创造性活动。”⑩张学昕则指出: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文本“是‘东北叙事’,又不惟‘东北叙事’。不妨说,它们所提供给我们的是时代整体性的心理、精神和灵魂的苦涩档案。”班宇、郑执、双雪涛等人的短篇小说创作以“亲历者”与“讲述者”的双重身份完成了对社会主义遗产的再确认。他们将日常叙事融入时代洪流,在一种充盈价值观、情感的共生关系中为时代赋值,通过对社会结构转型、现实动向演变的再度挪用来强调公共档案的有效性,以展示东北这一空间所产生的强烈情感与技术投资。
    注释:
    ①[瑞典]贺拉斯·恩达尔:《鲍勃·迪伦授奖词》,刘硕良主编:《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和获奖演说》,沈河西译,漓江出版社2018年版,第771页。
    ②[苏]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转引自《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6页。
    ③⑥李陀:《“穷二代”形象及复兴现实主义——细读班宇?骉逍遥游?骍》,《进步文化网》2019年5月10日。
    ④班宇:《幽灵、物质体与未来之书》(清华大学“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上的发言),刊载于“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公众号 2021年11月26日。
    ⑤丁杨、班宇:《班宇:记忆也是写作技巧的一部分》,《中华读书报》2019年7月17日。
    ⑦[英] 珀·卢伯克、爱·福斯特、爱·缪尔:《小说美学经典三种》,方土人、罗婉华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80页。
    ⑧班宇:《梯形夕阳》,《冬泳》,上海三联书店 2018年版,第156-157页。
    ⑨班宇:《小说家要勇于尝试 抵达语言和事物的最深处》,《羊城晚报》2019年4月15日。
    ⑩张旭东:《文化政治与中国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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