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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兆雨:短篇小说的“气味”


    “气味”是一个联通嗅觉与味觉的词语,来自于人类最为直接的感官体验,它既是一种当下的、刹那的经验,又是持久且可以无限弥散的经验。将气味迁移到小说世界中,可以看到作者通过文字记录、描述并生成气味,气味又在文字的缝隙中飘散到叙事空间中,产生叙事张力、渲染作品氛围,并形成小说的整体“调性”,使之获得恒久、绵长的生命力。从而,气味在小说中具有独特的价值与意义,它打通了感受与感悟、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它是叙事、情感、生命的合一,蕴涵艺术、审美、哲学的多重意味。
    一
    “有气味的小说是好的小说。有自己独特气味的小说是最好的小说”①,在有气味的好小说中,短篇小说的气味具有自身的独特性,它气味的构成、搭配、调和相对简单和纯粹。如果说,长篇小说的气味像深林中的长河,含混着土壤、水草、落叶和各类生物的味道,复杂、丰富且多义的话,那么短篇小说则散发着清晨草尖露珠的气味,它带有草叶的芬芳和晨露的清凉,在审美上具有轻盈、灵动和素朴的特征。同时,短篇小说的气味单纯却不单一,它由具体事物的气味、文本的气味和情感与生命的气味等多个层次和过程构成,其每一个层次的气味都具有短篇小说本身独有的特质。首先,在具体的气味书写的层面,主要体现为对现实的人、物、自然气味的摹写和传递。由于篇幅和体量的限制,短篇小说无法用大量的语言对气味进行绵密的、细腻的描述,它只能利用有限的文字简洁、精到地书写气味。而这种叙述上的干脆、利落,恰恰能够与人感官的直接性相对应,可以使阅读者在瞬时感受到气味的冲入,在刹那间体悟与我相通的震颤。接下来,具体的气味书写又与作品中的人物、故事、情境相融合,形成了文本的气味。气味分子无孔不入地弥漫在叙事空间之内,它以一种气化的方式突破了短篇小说文字数量和结构等的限制,小说在气味的延展中逐渐扩容。集中、紧凑的短篇小说,因气味的飘散性获得了无限延宕的可能。最终,文本的气味与作者的生命会悟相融合,形成了作品整体的气味和调性。小说中那些微茫的、飘浮的气味,在其弥漫和起伏中含蕴着生命个体情感的依恋、情绪的变幻、生活的经验和生命的体悟。那些封闭的、无法共享的气味经验,以自我的方式打通了文字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界限,它调动了一切回忆与想象,使文本内外的人情同此心。
    可以说,在具体气味与文本气味这两个层面,气味在实体的集中叙述中生发出向前回忆的时间,和充满想象的空间,这些时空的逸出在无形中影响着小说的节奏和韵律,因而气味在小说中发挥着虚实相致、显隐相生的调节作用。在作品整体气味的层面,小说的气味使实体的文字更为灵动飘洒,而短篇小说的纯粹、透彻的气味,使得作者的情感、意绪和生命体悟也便具有了轻逸的美感。其实,中国人向来重视虚体的美,如浩渺的烟云、林间的清籁和飞鸿的踪迹,气味也如同这些虚幻的存在一样,使固定的形态更为飘逸、生动,产生中国式的审美体验。
    二
    气味是一种真实而自然的感觉,它本身不够精确的这种特征,能够使人无需经过理性的思考,便能直接抵达生命的本真,产生一种具有真实性与震撼力的情感体验。因此,气味可以穿过叙述的窄门,使曾经的人、事、物在头脑中刹那再现,我们也能够从气味出发,回到小说家曾经的情绪经验之中,走进他们记忆的原乡。基于文体特点与审美特征,短篇小说无需容纳过于复杂的气味,我们可以更直接地从这些单纯、率直的气味中走向过去的时间、经验和情感。
    长久以来,小说家试图通过气味回到原初的、素朴的精神角落,以气味传达眷恋、甜蜜、感伤等情感的体验。所以我们看到当代的优秀小说家们,无不以气味建立起当下与过去、文本与自我的联系。苏童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多次描述“枫杨树故乡”的气味,“丘陵地带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湿润,植物庄稼的茎叶散发着温熏的气息。这是枫杨树乡村特有的湿润的早晨,五十里乡土美丽而忧伤”“水汽氤氲中翻腾着水稻的气味”,和“罂粟强烈的熏香”(《罂粟之家》),“耐人咀嚼”(《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这些气味伴随着美丽与忧伤的感悟,带我们回到苏童的故乡,也引领我们直接地与他的记忆、感受和情绪会悟。再如阿来“他渴望的那种黑暗叫人心里踏实,带着树木、泥土、水的味道”(《槐花》),“春五月,蓬蓬松松的黑土解冻不久,草、树正在伸展最初的新叶,新叶的气味芬芳而辛涩”(《奔马似的白色群山》),“清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群峰飞舞》),川藏大地中原始而清冽的气味是阿来回归大地的情感回响。其实,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历史的存在物,承载了记忆、回忆的气味便是情感的寄托之地。莫言、贾平凹、迟子建等当代文学的“高山大河”,和徐则臣、葛亮、双雪涛等奔涌的文学新流,每一个代际的写作者都在气味中释放自我的情感体验,在气味中追寻记忆遥远的呼应。此时的气味,便超越了感官的香甜、咸腥、芬芳的含义,而获得了温暖、感伤、平静等情感的内涵。
    那些附带着作者情感意义的气味在小说中闪现、重复,作者的情绪、感受、体悟也伴随着气味弥漫小说的各个角落之中,使情感的笼罩的范围持续扩大。同时,小说气味恒久而不易消逝,其中的情感也便在气味的长久萦绕之中愈发浓烈。在这个意义上,气味使作者情感的表达浓郁而持续,而随着感官的交互,气味的逸出联结起文字内外的世界,回忆与现实的世界。从而,作者、读者的彼此会通的情感空间被扩大,两者之间情感颤栗和震动的时间获得充分延长。
    三
    小说气味的产生,既来自于写作者的记忆和情感,同时也与其生命思考相关。从而,气味不仅具有点染氛围,或是延伸时间与空间之意,它还包含了小说家自在而成的生命情调和思想深度。可以说,小说的气味,最终是一种生命的气味,它超越了文字之中那些具象的气味,动物或植物、芬芳或腐朽、浓郁或清淡。同时也越过了情感的气味,不仅是对故乡的眷恋、往事的怀想,也不只沉湎于气味中情感的丝丝缕缕牵连。此时小说的气味是作者经历了时间的沉淀、生活的感受、和生命的思索之后所形成的,它具有超越本身轻盈形态的坚硬质地。伴随着写作者那种深刻的思考,无形的、缥缈的气味便具有了洞穿生活的力量与审美的力量。因此,苏童的文字世界中不仅有潮湿蒸腾的雾气味道,还有暴雨淹没大地的咸腥味和瘟疫遍地的腐朽味。那些诡谲、奇妙、压抑的种种状态在气味中得以强化,它穿透生活的雾障,隐隐表达精神世界的道德、伦理与人性的选择。传达出作者那种幽深、浪漫的审美格调,和深邃、远奥的生命境界。同时,阿来的“扑面而来的大地”也不只有芬芳或甘涩的植物味,也有铁锈味和汽油味,作者以循环往复出现的浓烈的槐花香气,与人物栖身的没有香气的“蘑菇”形成对比,表现出作者对现代与传统、文明与原始对撞下的思索与选择。迟子建在东北大地上认真书写着黄瓜、豆腐脑的日常气味,以“特别”的土豆花香象征荒寒土地上、冷峻生活中那种毫不起眼的、朴素的人间的气味,由此生发出面对现实生命困境的力量。如此种种,经典的短篇小说无不从纤细的嗅觉和感觉经验出发,通过过去、现实和未来气味的交融与互撞,传达着对生活与生命的体悟。
    无疑,因为生命沉思的汇入,小说的气味进入到新的境界,我们可以在经典的短篇小说中感受到幽邃的气味、朴拙的气味、荒寒的气味。这些并非具体的气味难于描述和形容,它们是在体验、关注和思考人的存在价值和生命意义的过程中生成和建构形成的。在这里,气味实现了从现实性到超越性的变化,从感官欲望、情绪的表达到达了审美层面。它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的,而更像是一种读者作者之间产生的美学、情感和精神默契,是双方的经验、感受在文字中的丝丝缕缕的会通。其间融汇着作者与读者对小说中真实、真诚气味的共同咀嚼与品味,既有现实中具体可感的诸种气味,也有着多种情感的牵绊和勾连,和对生活的沉静思索。最终,升华为物我相通的感官共鸣和灵魂对话,与刹那颤动之后的长久品悟。
    我们必须承认,气味在短篇小说文本内部只是营造气氛、塑造人物或表达情绪的方式之一,它较之于视觉与听觉的表达始终处在一个非主流的位置,并因为其难于捕捉而常常被忽略。恰因如此,我们更应该认真地思考气味对小说的意义。迟子建说:“我在读形形色色的小说的时候,感觉这些小说就是一道道菜,而我是一个食客……能嗅出味道的,我就将其取来,反之,则弃之不顾。因为我相信,气味是一道菜的精华。”②气味是小说的灵魂、情韵和风格,是小说的情感的寄托,哲思的承载,和美感的表达。可以说,气味如山川之间浩渺的烟云,它的弥漫和飘动,与作品内部的实在的人物、故事,形成着虚实的交错、显隐的交织。它以自我的方式激活了叙事的空间和作品生命的空间,表现的是“生命内部最深的动,是至动而有条理的生命情调”。③短篇小说则以精到、凝练的文字书写,和因之形成的真粹而自在、单纯而飘逸的气味,更为直接地表现着人情感与生命的情调,将我们带回悠长的过去,引我们走向无边的境界。
    注释:
    {1}莫言:《小说的气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2}迟子建:《一滴水可以活多久》,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35页。
    {3}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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