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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共渡:读王占黑《半熟之士》


    足不出户的四月底,第一次看到上海居民楼前搭建硬隔离设施的新闻时,我又想起了《半熟之士》。小说里,宇明是疫情期间收费上门服务的喂猫人,他将各种居所统称为“笼子”,并为它们进一步分类编号——猫笼,鸟笼,猴笼,半是语带自嘲的戏谑,半是好奇心。“世上没有同一只笼子,当老虎的,当兔子的,各有各的样子。”屋主不在家,喂猫人每次登门,都像受邀进入不同的笼中散步,最后逐渐累计到51个之多,足够让男主人公绘制出一条上海室内动物园漫游路线。在短暂的造访中,宇明认识不同的猫,窥视不属于自己的房间,想象另一群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的陌生人的生活。
    全城封控的现实面前,这个“笼子游戏”里的预言气息,一度让人哑然。宇明是本地人,因不堪“上海滩第一高楼”的工作高压,从精英白领沦为大龄家里蹲好几年。另一个主人公沪漂青年小张,则因为一时冲动顶撞上司而弄丢了饭碗。他们的共同身份是“失业青年”,失业者再就业的契机始于新冠疫情初期。“有人急着赚钱,有人要宠物活着,而我只想要看更多的笼子。”在所有人出不去又回不来的日子里,上门喂猫这个应需而生的工作,收费随形势收紧水涨船高。这里头不免有“发国难财”的嫌疑,却让两人得以在经济和精神上临时安顿自己,也和对方产生了半生不熟的交集。两位叙事者的声音交错出现,讲述一段因猫结缘的特殊际遇。
    隔离状态下,当“行动自由”变成了匮乏资源,新的供需市场和商机也就诞生了。骑士,跑腿,团长,喂猫人……新的职业,新的空间交集,也碰撞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新火花。宇明通过巡游他人的“笼子”, 试图疗愈自己的失眠焦虑和职场倦怠后遗症,也借机逃出家门,回避与母亲一地鸡毛的日常摩擦。小张则一边学习照顾女室友江江留下的猫“妹妹”,一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在这座超大型城市的未来去留:除了为单向度的“成功”搏命内耗和以“失败”的姿态撤退回乡,年轻人还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在某种意义上,宇明和小张,还有小张的合租室友们,都是困兽犹斗。有的时候,也不知道人是在救猫,还是通过被困的猫咪,识出被困的自己,挣扎着营救被困的自己。
    在冷漠的巨型城市丛林里,喂猫人是闯入者,那些对他们敞开的异乡人的“笼子”和笼中困兽(宠物),代表一部分人丧失的自由,也代表一次次受邀前往的展示、参观与自照。如果将这场史无前例的全球流行病比作一段剧烈的地质活动期,无人能避免被波及,我们的生活系统也都遭到了猝不及防的拆卸、重装。王占黑借来喂猫人的眼睛,随地壳断裂、错动与升降,去勘探那些在此期间浮现的暧昧地带——当然,在满是不确定性的当下,它们的存在极有可能是短暂的,经不起推敲的,更像是不抓紧看看就很快消失的浮岛。
    《半熟之士》想要捕捉的,也是这样一种疑问丛生的“浮岛时刻”:社交边界模糊了,曾经互相提防的陌生人,需要放下一部分戒备,建立联结,却又依然无法忽视家庭财产、隐私安全与风险的博弈。在“半熟”的亲密度里,我们究竟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面对宇明公事公办的务实、拎清与计算,小张更困惑于想在“生意”关系之外,觅得一点额外的“人情”。这是小张未被耗损的天真之处,也是他的可爱之处。远和近的综合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距离,会比一个人和另一个物种(猫)更远吗?
    在2022年上海封城期间,许多人都说起,在楼内互助中感受到了久违的邻里温情——但无法忽视的是,封锁状态一旦结束,单元楼内的熟人社会,仍旧难免会释放出超出“社交安全距离”的不适感。今夕已非往昔,城市年轻人的信任焦虑与社交恐惧,大概很难被一种突发状况彻底根治。但是,被社交网络媒体、ID昵称、绰号、楼号、表格数据层层分割开的“人”,为什么还是向往亲密的联结、肉身性的共同经验?为什么还要去一起抚摸一只猫咕噜时震颤的脖颈,分享一口物理性的芝士蛋糕之甜?
    小说里有一段宇明在浦东野生动物园的童年阴影回忆:一只奔跑的鸵鸟,意外地绞进了观光大巴车,在汽车加速和乘客的尖叫声中当场分尸毙命。目睹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后,儿时的宇明想的是,“车里车外不应该发生关系,甚至觉得野生动物园就不应该有,全员老老实实呆在笼子里不好吗。”——这当然是反话。但即使要付出牺牲的代价,作为社会动物的人依然想要去建立关联,也不可避免要去和外界产生交集。宇明的母亲爱看电视,无论是家装改造节目,还是相亲节目,略过幕后的剧本与剪辑,一心一意相信被呈现出来的团圆,比如其乐融融的三代同住生活,比如“不求富贵只求专一”的牵手成功,白头到老。电视里的朴素幻景,早已经不适用于复杂的当下。所以我们看到小说里的这些人,他们建立交集的方式,是路过,是意淫,是偷听,是表情包,是做梦,是迂回的微博转发抽奖,是失败的搭讪。这些方式,与传统伦理、交际礼仪相比,多少上不得台面,却是王占黑感兴趣,愿意为之停留的一个个入口。只因为被城市文明病和重大瘟疫经验碾压过后,年轻人的身心,也许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与自己、与他人黏合,去反抗无处不在的有形无形的笼子。
    2020新冠疫情伊始的那个冬春之际,是王占黑在近期小说中集中反刍的一段时间,故事的背景都发生在被疫情波及的上海。《半熟之士》延续了作者此前在《韦驮天》《清水,又见清水》里对空间交叠、劳工权益、弱势者边缘处境的关注,以及在社会失序的艰难时刻,被进一步放大的都市青年的生存难题。2022年读完这篇小说,我总不免多想一点——故事里的风暴中心还在武汉,身在风暴外围的上海的宇明和小张,尚拥有移动的自由,可以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带着意外假期里的自救之心,完成收集、纪念与告别的工作。当2022年的浪头砸向上海,笼中的宇明们又度过了一个怎样的春天?小说总要暂告一段落,但生活早已不可回头地向前伸延。如果那时知道一切才只是个开始,被不确定性挟持的尽头遥遥无期,王占黑是否还会写下这个在2020年上岸喘息,甚至在尾声处有些梦幻和飞扬的结局?
    计较着这一点本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差,当然是像前面说的,在剧烈变动的地块上进行直击现实的“当场写作”,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勇气。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瘟疫大流行里,明天发生的一切,可能会立刻推翻今天的经验;昨天来不及细嚼慢咽的感知与体认,也许很快又要被下一个浪头带走。我们不得不交付出全副身心,与之俱变,却仍不肯完全放弃创造点什么的可能。
    打开又合上《半熟之士》的春夏之交里,我反复反问自己这个关于“小说时效性”的问题,也警惕于大于文学的现实焦虑,已经快要将一次看似普通的小说阅读吞没。文学的价值,或许仍在于以文学自己的方式保存这些时间的轨迹,记录迷雾中出现过又消失的东西,留住一座不是所有人都见过的浮岛。在无能为力的隔离、抢菜、健康监测与出行受限之外,这样的写作和阅读,也可以是一次奋力的、奋力的共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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