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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步升:从仰视家乡到审视家乡


    关键词:家乡 马步升
    《朔方》:您从何时起从事文学创作,或者最初创作的动因是什么?
    马步升:首先我要对《朔方》杂志表示由衷的感谢。我在《朔方》发表过不少作品,有散文,有小说,时间跨度超过了二十年。再者,依我的体验,作家如同一个行路人,漫漫苦旅,经常会出现前途无路的迷茫,这时,报刊、出版社予以重视和鼓励,又可以往前多走几步。所以,我对发表过我作品的《朔方》一直怀有感恩之心。
    我的第一篇作品发表于1985年5月的一期《人民日报》上,是一篇小随笔。但这还不能算是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那几年,我的兴奋点在西方哲学和古典文学。我的专业是历史,也把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历史典籍。那时候主要是想做学问。几年后,情形有所变化,发现有些用学术表达比较困难的东西,用文学表达则比较方便,就开始尝试写小说和散文。最初的作品发表比较顺利,还在一定范围引起了注意,同时还能拿到一些稿费,用来买书,补贴生活。多种因素促成了主攻方向的改变。当然,学术上的追求也一直没有放弃,创作与研究互相参照,互相补充,直到现在。
    《朔方》:您近期生活在什么地方?家乡在您心中有怎样的位置,对您的创作又意味着什么?
    马步升:从1998年9月2日起,我一直生活在兰州,虽然与老家庆阳同在一个省,但相聚上千里,差异性还是很大的。对我创作影响最大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北京的四年求学生活。果戈理在给朋友的信里曾说过“我生来就只能在远离的条件下才能再现活生生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有在罗马,才能写出俄罗斯”。果戈理此类意思我多次讲过,也在文章里写过,但表达没有这样鲜明精确。
    我去北京之前,已经有了十年的创作尝试了,发表过一些作品,但总是在家乡的常识层面打转转,始终超不出一个有见识的农民的圈子。去了北京的头一年,情感被撕裂,思维处在拆散重组状态。我依然要把对家乡的描写作为主攻方向。可是,此时的家乡在我眼中,竟是那么荒寒,包括物质的荒寒、人性的荒寒,熟悉的亲人朋友竟是那么愚昧滑稽可笑,可怜可憎,我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些,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这让我一度内心很纠结很痛苦,我几乎要放弃文学创作了。文学创作到底是什么?居然让我对家乡的信念产生了颠覆性的动摇。我心想,我不能因为文学在情感上背叛家乡。后来我更加痛苦地发现,今后我即便不再搞文学,家乡在我心目中已不是地球上唯一的村庄,家乡的亲人也不再是我人世间唯一的牵挂对象。我必须由一味地仰视家乡变成审视家乡,除了对亲人在感情上的无原则爱戴以外,还要对他们作出客观评价。
    《朔方》:在文坛耕耘多年,哪些成长经历后来成为您的创作内容或主题,它们又给您带来哪些收获?
    马步升:1975年,我12岁,初中毕业,想上高中,因为我回到农村什么都干不了。那时候不考试,全靠班主任老师推荐。班主任老师来自北京,给我当了一年班主任,他老人家从第一天就讨厌我,几乎每天激情四射地辱骂,持续了一年,至今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他当然不会让我上高中了。回到山区农村,真的什么都干不了,一学期过半了,又想办法进了公社初中。学校不给我配备课桌,让我整天打游击,而且劳动特别多,最长的一次是连续两个月,在河里捞砂石,干过这活儿的都知道有多繁重。到年终升学了,还是要推荐,我又失学了。我虽然出生于农村,以前因为年龄小,也干农活,但干的都是溜边的活儿,没有深入真正的农村生活中。那三年,我的身份就是农民,又正值农村最破败时期,农民最焦虑最痛苦的事情,我也感同身受。我真正体验到了生活的艰难,也体会到了社会和人性的幽微。我的重要作品都是写农村的,而素材和体验都是那三年积累的。这也算是对“苦难即财富”的图解吧,但我宁愿不受这些苦难,也不愿意这样去积累财富。那太痛苦了!
    《朔方》:读书至关重要,尤其是作为一名有成就的作家,您平时都喜欢阅读哪些书籍,包括您从事文学创作之前的所有阅读经验,具体说来哪些作家的作品深刻影响过您?
    马步升:我一开始是学历史的,读历史书比较多,直到现在,如果有选择,我还是读历史书。我读书有两个倾向,一个是读中国古典文史类著作,以此培养自己的一颗中国心,另外是读西方最新的文史哲著作,看看人家都在干什么思考什么,以此弥补方法论上的不足。另外,我读书比较杂,藏书也比较多,文史哲经类的都很多,参观过我书房和办公室的人,一时判断不出我是搞什么专业的。当然,因为职业关系,一些新书,比如政治的和文化文学的书籍资料,都得经常看。一定要挑一些对我影响最大的书,大约有《史记》、古典四大名著,还有《金瓶梅》,以及鲁迅、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
    《朔方》:文学最好不用地域来划分,而是由时间和品质加以甄别,但现实中人们习惯用“南方文学”“西部文学”“海派文学”等加以区别。从作家的角度出发,怎样理解这一倾向,您的作品有没有被做过类似的划分?
    马步升:作家离不开地域,任何作家都会在作品中或隐或现展示自己的地域文化背景。但文学研究最好不要先入为主贴这种标签,要看作品中具体呈现的是什么。这样贴标签可能是为了论说方便,但为了方便而去论说,本身就缺乏可靠性。我很早就被贴上了“西部作家”的标签,我不受这个影响,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即便是西部也没有关系,西部多大啊,不但没有委屈我,反而在抬举我。
    《朔方》:现在很多作家动辄便埋头写长篇,中短篇创作似乎不再那么被作家所热衷。而作为一份地方性文学刊物,常为寻找好的中短篇小说发愁,也为稿件质量担忧。您认为这一现象如何应对?
    马步升:这是一种文学现象。大约从二十年前,许多中短篇小说写得很好,但长篇小说写得未必好的作者都去写长篇小说了。还有一些新人,一出手就是长篇小说,这肯定与文学市场有关系。刊物提高稿费固然能留住或培养一些作家,但还有一个实在问题,刊物的门槛一般都比较高,别说新人发表作品难,资深作家发表作品也未必容易。写作者仅发表一些作品而没有出过书的,又想结集出版,这又是一道难关。对有些作者来说,不如写长篇小说吧,两难合为一难,索性写长篇小说直接出书。所以,刊物提高稿费,倒不失为一种办法,算是所有不好的办法里面最不坏的一种吧。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期待更多生活无忧、不为生存创作的作者队伍形成。
    《朔方》:文学消费群体日渐萎缩,真正阅读小说的人更多的是专业读者,比如编辑和评论家等。一部作品从创作、发表到出版,直至在阅读群体中流传,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作家对图书市场如何形成一种有效的干预?或者,如何积极健康地引导更多读者走进书店或图书馆?
    马步升:文学受众市场的萎缩,看来是一个大趋势。这要看怎么去判断,社会生活无限丰富了,受教育的人大量增加了,文学创作的样式多了,文学受众的消费方式也更多了。如果把这些加在一起算,不是文学市场在萎缩,而是在扩张,大幅度扩张。我们说的应该是传统文学这一块,可行的办法就是,从别的文学创作形式和接受形式中获取灵感,为传统文学创作添加时代元素,为传统文学传播方式添加时代元素,跟上时代步伐。任何文学,无论传统文学还是潮流文学,受众首先是当下的人,然后,再去追求流传后世。
    《朔方》:传统文学的书写基本上集中在土地与乡村上,新千年以来,尤其是随着我国城镇化进程加快,小康社会的全面建成,作家与城市的关系日益密切,读者也更倾向于阅读有当下经验的城市文学,您在创作中有这方面的焦虑与思考吗?又做过何种尝试?
    马步升: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作家,确实存在作品“进城”问题,二十年前就有人问我什么时候作品能够“进城”。我也试过,但写起来总是觉得别扭。有些散文作品“进城”了,小说作品要么在城外的农村晃荡,要么在江湖上或历史中流连。按说我17岁就进城了,在城市生活的时间远远超过农村,现在已经不适应农村生活了。可是,创作时最有感觉的还是农村,总是与城市隔了一层捅不破的纸。
    《朔方》:最近十年,文学批评滑坡、批评家缺席的说法不绝于耳,一些所谓的文学评论沦为圈子里的文学表扬,看不到批评家对作品有建设性的意见,对作家未来的创作帮助甚微。那么,您如何看待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或者,您认为理想中的文学批评应该有怎样的面貌?
    马步升:确实,近年来,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的关系处于严重分离和撕裂状态,这不是单方面的责任,甚至也不是谁的责任问题。本来,这是一个文学生产链,是一个共同体,现在互相间已经相当隔膜了。评论家本来是作家的裁判,是普通读者的海上灯塔,现在呢,评论家的公信力所剩无几,甚至评论家要是不说哪部作品好,读者还有可能看看,一说好,人家索性不看了。为什么会这样?大约就是圈子问题吧,只要是一个圈子里的,还没有看到作品就使劲叫好。一次两次可以,一再这样就不灵了。而凡是圈子,都不会太大,明摆着是要自绝于大众。我认为,作家与评论家的最佳关系,就是各干各的,作家写自己的,评论家评自己的,离开作品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路人甲,面对作品就是竞争关系,作家给评论家制造评论难度,评论家给作家提升创作高度。
    《朔方》: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在谈到自己的诗歌时曾说:“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那么,您在创作一部作品时有没有过类似的体验?
    马步升:这种情况确实存在。回头看,自己写的影响较大的一些作品,在创作时是最轻松,甚至是不经意的。比如散文《绝地之音》,手写的,一稿即成,已经在苏教版教材中使用了十几年。比如短篇小说《老碗会》《哈一刀》,乃至长篇小说《青白盐》,差不多都是一稿写成。这其中就好像有一种东西要从心里往外蹦。
    《朔方》:多年伏案创作,让您跟文学之间建立了怎样的一种关系?文学在您心中有着怎样的位置?当您写下那么多优秀作品的同时,是否也创作出另一个自己?
    马步升:开始创作时很兴奋,觉得自己心里有太多的话要给人说,不是给某个人说,而是要给大众说,总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真理。这种真理是可以救世救人的,自己为这个世界贡献了那么多性情各异命运各异的人物。写着写着,发现自己写的其实是自己,自己渴望的那个自己,自己厌恶的那个自己。再往后,发现自己写的其实是自己的种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现实中实现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就让自己在小说中完成自己吧。
    《朔方》:在中国文学史上,曹雪芹、蒲松龄、鲁迅、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等人,堪称是文体家,他们的作品美学影响了一代代的读者。文体家对语言、结构、细节、表达形式乃至气息都会精益求精,作出独具个性的尝试与探索,因此才具有更为深远的文学史意义。请结合自己的创作情况谈一谈。
    马步升:以上所列举的都是文学大家,也是文体大家,我还多次听过汪曾祺先生讲课,对以上作家的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研读。我自己呢,创作开始不久,我也意识到了文体问题。我尝试过用乡土语言的鲜活,去解构去稀释公共话语的刻板,用江湖故事让作品呈现陌生化效果,等等,一些评论家也关注到了这些,至于成功与否,只能留给读者与时间去判断。
    《朔方》:身处融媒体和大众文化时代,或多或少能感受到纯文学受到的挑战,而通俗文学、影视文学、网络文学、微信推文似乎更适应这种文化潮流。新时代呼唤文学家要心存“国之大者”,要自觉抵制“三俗”,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马步升:时代对文学的挑战和要求是永远的,只是各个时代表现形式不同。无论怎么变,文学是有常道在的。这个常道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常说的大众、人民。如果把自己的创作定位为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或写给圈子看,那也就是自娱自乐,谁关心你那点儿事情干什么?要是为公众创作,那就得关心公众所关心的,现实的、历史的、心理的等等问题,用自己的作品给公众一个尽可能满意的回答。
    《朔方》:社会生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您觉得当代作家与现实以及世界应保持怎样一种联系?
    马步升:作家与世界的关系我觉得应该是一种亲密关系,合格的作家要与世界同步,优秀的作家应该比世界先行一步,站在世界的前面,面对面,看清楚世界的面目、前行的脚步,要往哪儿去,而不是从世界的后背或侧面去观照世界。好的作家不仅要准确精细地描述世界的过去和当下,还应该提前预判世界可能的走向,从而影响和引领世界。
    《朔方》: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早已深入人心,以笔为旗、讴歌时代、讴歌人民、奋力谱写文学新篇章,是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共识,作为一名作家,您怎样看待个人创作与时代及人民的关系?
    马步升:在全国第九次作家代表大会上,总书记在人民大会堂讲话时,我就在主席台第三排就座,离得很近,而且作了详细记录。会后又认真研究过,也研究过总书记有关文艺的许多讲话精神。为人民创作,是一个作家终生的使命。这几年,我也写了一些深入生活的作品,书写的对象都是最为普通的劳动者,养路工、养牛的农民、种苹果的妇女,等等,发表后,影响都很大,说明读者喜欢这样的作品。为人民而创作,才可能赢得人民的认可。
    《朔方》:您手头正在写什么,未来五年有哪些创作计划?
    马步升: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正在作资料和情感准备。日常写一些散文随笔,保持对文字的感觉和敬畏。另外,职业关系,也搞一些有关西北的文化研究,有历史方面的,也有文学方面的。
    作者简介:
    马步升,1963年生,甘肃合水人。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曾任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二部、散文集《纸上苍生》等十部、学术论著十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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