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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我的《流水账》和《未完稿》


    《流水账》自序
    《流水账》(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出版)这本小书是我继《耳顺六记》以后编定的第十六本编年体文集。从1989年起,我发心每隔一两年编一本新写文章的集子,不论厚薄,只是对自己的写作生活做个督促,记录一下自己的脚步痕迹。在当时的出版状况下,这种既不是学术专著也不是专题论集,更不是轻灵散文的杂乱文集,很难受到市场欢迎。我对于这个奇怪的念头没有任何把握,第一本《笔走龙蛇》还是台湾的朋友帮忙在对岸出版的。第二本是自费出版,印数很少。到第三本《鸡鸣风雨》的时候,我办了火凤凰出版基金,开始顺利起来,到第四本以后就没有再遇到什么困难。这样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了。当初的自我督促已经融化到我的生命过程的内部肌理,我的一生几乎就在笔墨键盘中度过。以前我读周氏兄弟的文集,暗暗感佩他们在风雨如磐的环境里,无论多么险恶,无论是人生的高潮或者低谷,他们都能够坚持不停地写,著书立说,褒贬人生。这样的生命状态,看上去有点苦涩,我们从“坟”、“而已”、“苦竹”、“药味”等关键词里都有所体尝。但是从另外一面来说,笔耕不辍本身也是一种对心力毅力甚至体力的考验,体现出中国文人在暗淡乏味的日常岁月下,向着内心丰富一路的找寻。过了六十岁以后我经常地想,如果我的生活中没有一副笔墨一个电脑陪伴着打发无数光阴,那么这几十年的岁月究竟会怎样走过呢?真是无法想象。
    这并非是说,我的日常生活实在太闲,才需要用写作来填补时间,恰恰相反,我从年轻时期走来,一路上一直感受到时间的紧迫与混乱。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打理时间的人,不会有心计来安排时间及时完成手边的工作。相反,时间在我的生活里永远不够,永远是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它仿佛不是带着我线性地往前走,而是像一团混沌包围我窒息我。我刚刚拼命挣扎出一点空隙,却发现它已经把我裹挟到另一个空间。我经常想起毛泽东诗词里的一句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六个短句里,我只感受到“天地转”(无尽头地转),“光阴迫”(生活中永远有事在催促)。生活像一个被抽打的陀螺,不停地转,走不出直径几米的圆,却不知老之将至。这也许就是当下社会的悲哀,也是当下社会中努力做事的人的悲哀。我做事缺乏只争朝夕的精神,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会被杂乱的生活节奏所打断,无法安静下来专心做好一件事。学会拒绝也没用,因为拒绝了一件事马上就会有另外一件或者更多的事情插入,结果总是离开自己的既定目标更远。
    在这种环境里,写作就成了我的精神慰藉。不管怎么忙乱,我总是不停地用文字留下点痕迹,每一篇文章写成,无论长短好坏,都好像我的挣扎有了效率,捅破混沌伸出头来透一口气,接下来又是被埋没在暗无天日之中,直到下一篇文章完成。所以,写下每一篇文字的时候是我的精神最开朗的时候,我仿佛能够从这些文字中感受到生命的活泼与跳动。为了反省自己,我为自己这两年不到(2015年1月到2016年9月)的生活做了一个流水账,排除了日常工作、会议、教学、交际、吃饭、杂务,以及偶尔的旅游和其他休闲,只把写作的时间罗列出来,大约留下了二十五万左右的文字。与我前两本编年体文集的篇幅相比,还是要少了一些。而且这些文字中,几篇较长的文章都是未最后完成的半成品,还不宜收入文集。所以我干脆把十多万字的研究论文暂且放在一边,只收取那些比较短小的文字,编成这本小书,奉献与我的读者。也许读者拿到这本小书感到很轻,我的心却变得沉重,丝毫也没有那种完成了任务可以透一口气的轻松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