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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试过要做你的鲍斯韦尔”

关键词:菲利普·K.迪克
    一九五八年十月,菲利普·K.迪克(Philip K.Dick),在初遇安妮·鲁本斯坦(Anne Rubenstein)的那一天,执意要借给她几本卡夫卡、乔伊斯、黑塞的小说,并且告诉她,自己并不满意仅仅作为科幻作家的成就,而是想要取得主流意义上的成功。迪克辛劳一生,写作了四十四部小说,一百二十多个短篇故事,绝大部分都是科幻。但在他逝世以后的近四十年间,迪克的愿望实现了。他成为第一位代表作品收入精校本“美国文库” [Library of America,类似法国文学经典的 “七星文库”(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的科幻作家,在科幻迷眼中近乎神一样的地位,对应着他在许多学者心目中接近时代变化中心的关键作家的位置。如果要举出六十年代以来塑造美国文化的关键作家,迪克也许能置身在凯鲁亚克、金斯堡、梅勒、罗斯、洛厄尔、普拉斯的行列,甚至可能比他们更深刻地影响仍在展开之中的未来,如厄休拉·勒古恩所说,迪克是 “我们自己的博尔赫斯”(Our own home-grown Borges)。
    若要向人介绍迪克的成就,即便不读他的小说,只要一提那些“迪克式”(Dickian)的影视作品——《银翼杀手》《黑客帝国》《少数派报告》《盗梦空间》《高堡奇人》《电子梦》,几乎让人想要发出感叹:我们正生活在迪克时代,而这一切是作者在五六十年前想象出来的。在各种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加速网络和社会控制、模糊真伪、拟态成瘾、致幻成迷的时代,我们像是步入迪克的梦境,像他一样既感到难以自拔,又自愿地沉迷其中。甚至我们也会好奇地追问,已经丧失真实感之后,我们还会梦到超真实的未来吗?
    安妮在迪克去世之后写作的这部《迪克传》(金雪妮译,新星出版社,2020年),初衷是要通过回顾迪克的私人生活,来打开迪克的意识迷宫。同时,她或许也要以此来厘清自己和迪克的情感纠葛。很难说她是否成功。作为迪克的第三任妻子,她在迪克一生的写作和言语中呈现的样子,似乎是那个变态、强大、欺凌人的女人/恶魔,在他们相处的最后时间里,她甚至被迪克强行送进精神病院。这部传记,几乎就是安妮与这种被迪克塑造的形象之间搏斗的过程。她在那些充满怨恨的记忆碎片之间,寻觅纯粹的爱的闪光时刻,两人之间应有的谅解,彼此的灵魂交流。在他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迪克说:“如果你是约翰逊,那我就是鲍斯韦尔。”在传记的结末,作为未亡人的安妮,对已经死去的作家迪克说:“我也试过要做你的鲍斯韦尔啊。”
    十八世纪的鲍斯韦尔为约翰逊博士写下的传记,是事件亲历者的证词,在鲍斯韦尔笔下,约翰逊近乎神一样的伟人“形象消融了,从中浮现出的人物是更复杂的凡人约翰逊,他在与绝望的频频搏斗中获得道德的智慧,他的明辨是非背后有无法忽视的古怪个性,从他悲剧的自我欺骗中生长出道德的洞见”。(William Dowling,“Biographer,Hero,and Audience in Boswell’s Life of Johnson.”)
    安妮把自己的写作,定义为鲍斯韦尔的方式,将神一样的迪克还原到世俗生活的层面。她巨细靡遗地将迪克那些离奇情节和非凡的人物塑造,放置在他们共同生活的语境中解读,关于捷豹汽车、小钢琴、神父轮回的种种证据,为迪克的梦境迷宫打开了许多出口,通向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迪克在与安妮生活时期,写作了《高堡奇人》,安妮告诉我们,其中象征着美国精神复苏那神秘有力的关键意象,弗兰克精心制作的、令占领美国的日本人惊叹不已的三角形(“一个小小的银三角形,装饰着空心的水滴。三角形下面是纯黑的,上面则明亮无比。”),原来实有其物,安妮当时正在经营珠宝工艺,迪克为之着迷,亲自做了这个三角形饰物。
    在两人的关系中,安妮更具理性,有时作为生活的秩序维护者就像迪克的超我,这或许最终导致迪克走向另一个极端,要指控安妮其实疯狂至极。但在迪克身后,安妮的传记写出神迹背后的凡俗甚至堕落,迪克终生滥用药物,那些令人迷醉的想象,来自令人迷醉的致幻药物。我读这本传记时,感觉安妮在写书的时候,一定是挚爱着迪克。但我不能确认,安妮是否真的那么喜欢迪克的幻想小说。她在幻想中建造许多坐标,确定了幻想的含义,也在某种程度上,像“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我能理解在这关系中人性的幽微之处,因此我理解安妮为何要打通迪克的文学和人生,非如此,她爱的迪克不能复活。但我也尤其喜欢安妮引用迪克书信里的段落,那些充满着诗意的幻觉,抵挡着理性的管制,绝望到令人无以自拔的描写。如他在温哥华试图自杀前夕的幻觉:
    ……就在那间有着高大玻璃墙的客厅里,和友人、宠物,还有孩子们在一起。突然间,我抬起头,透过房子侧面的玻璃,看到一匹马当头朝着我跑了过来,马上坐着一名骑手。马就是冲着我来的,下一刻就要撞碎玻璃了。我从来没见过,也没梦到过这样一匹马:它身体纤长,四肢强壮有力,双目圆睁——就像赛马一样,迅捷、狂暴,无声无息地冲着我狂奔而来,紧接着它高高跃起,要跨过整座房子。我仓促闪避。太晚了,逃不开了。我蹲了下来,等着那匹马轰然撞上屋顶,撞塌整栋房子……
    译者流畅的翻译,重现了迪克宇宙的饱满意象:在动作的中心,已经无法抵挡一切不可知的到来。
    又如迪克在接近生命终点时给女儿劳拉写的信:
    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是几年前,我彻底失去了对想法的控制权,如今是想法在主宰我,而不是我在主宰它。我仿佛麻木了,丧失了自主意识,被我自己的一个想法主导着,驱策着,那就是宇宙中有个地方出错了,而我必须找到这个错误。从来没有人做到过这件事,但我一定要做到。我就像一只老鼠,试图登上一艘灭鼠装置完备的船。老鼠是不可能登上船的——不管它花了多长时间试图分析情况。它正在一条通往甲板的绳子上前进,但绳子尽头便是其中一个无法穿过的灭鼠装置。
    在这个段落中,包含着迪克故事的核心隐喻:在一个出了错的世界中,试图找出真相,但这个探索还没开始就失败了;操纵宇宙的程序,也控制了任何试图挑战程序的意念,一切都早已在程序中注定。这是卡夫卡故事在技术时代的崭新重述,也是我们正在不知不觉中进入的时代深处的意识迷宫。安妮希望在迪克的生活故事中重新有所把握,迪克却透过所有的言语告诉我们,他对生活早已失去控制,在绝望的深处,他开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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