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研究两汉文学,特别是西汉文学的发展状况,在《史记》《汉书》《文选》《古文苑》之外,最可资利用的,便是《西京杂记》。作为一部汇录西汉佚事的典籍,《西京杂记》一书在西汉文学辑佚中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如今所见的唯一一首题汉昭帝刘弗陵所作的诗,即载于《西京杂记》中。 《西京杂记校注(新编诸子集成续编)》,[晋]葛洪 撰 周天游 校注 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二月,有黄鹄飞落到建章宫太液池中。因黄鹄是一种吉祥之鸟,故而受到当时朝野的注目。据《汉书·昭帝纪》的记载,在建章宫见黄鹄之后,不仅“公卿上寿”,而且“赐诸侯王、列侯、宗室金钱各有差”。因此,在这种状况下皇帝为之作诗,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其诗曰:
诗中描写黄鹄的外表与动作,用语精简,肃肃描写其收翅之威仪,跄跄描写其在水中行走之神态。以金衣菊裳来比喻其鲜黄色的羽毛。至于黄鹄在水中的环境,既然诗言“唼喋荷荇,出入蒹葭”,那么此片水域应当是荷花、荇菜、蒹葭丛生。面对如此美丽的景色,诗人以为“嘉祥”,继而言“自顾菲薄”、“愧”,内心情感之起伏,毕露无疑。此诗辞意俱美,形式上承接汉高祖《大风歌》、汉武帝《秋风辞》,属于《楚辞》之流变,汉乐府之渊源。
值得注意的是,此诗题汉昭帝刘弗陵所作,但刘弗陵时年方九岁。而上述之诗,用语老练,典故繁多,如“肃肃”一词出《诗·鸨羽》“肃肃鸨羽”,“跄跄”一词出《书·皋陶谟》“鸟兽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一句在形式上又是化出《楚辞·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至于“唼喋荷荇”,写法上模仿司马相如《上林赋》“唼喋菁藻”;“自顾菲薄”,又是从汉武帝登封泰山后诏书中的“惟德菲薄”化出。既能出入诗书,又化用辞赋,则此文恐非时年九岁的昭帝所能作。结合《昭帝纪》言是月“益封燕王、广陵王及鄂邑长公主各万三千户”的记载,黄鹄入建章,似乎是皇室同诸侯、大臣加强联系的一个由头。据此推测,这首诗应为金马门待诏代昭帝而作。
除了上述帝王之作,《西京杂记》中还记叙了当时诸侯、大臣与文士的文学作品。 诸侯之作,即是卷六所载的中山王刘胜所作的《文木赋》。文木,指的是一种带有纹理的、质地较为紧密的乌木。在汉代时,文木是一种高级的稀见木材,故而当鲁恭王刘馀得到这样一方“重宝”时,作为弟弟的刘胜自是欣然为赋,以纪其事了。赋文言: 丽木离披,生彼高崖。拂天河而布叶,横日路而擢枝。幼雏羸鷇,单雄寡雌。纷纭翔集,嘈嗷鸣啼。载重雪而梢劲风,将等岁于二仪。巧匠不识,王子见知。乃命班尔,载斧伐斯。隐若天崩,豁如地裂。华叶分披,枝条摧折。既剥既刊,见其文章。或如龙盘虎踞,复似鸾集凤翔。青緺紫绶,环璧珪璋。重山累嶂,连波迭浪。奔电屯云,薄雾浓雰。䴥宗骥旅,鸡族雉群。蠋绣鸯锦,莲藻芰文。色比金而有裕,质参玉而无分。裁为用器,曲直舒卷。修竹映池,高松植巘。制为乐器,婉转蟠纡。凤将九子,龙导五驹。制为屏风,郁拂穹隆。制为杖几,极丽穷美。制为枕案,文章璀璨,彪炳焕汗。制为盘盂,采玩踟蹰。猗欤君子,其乐只且。 从此赋中可见,状写文木之生,形象生动;描绘文木之理,想象奇特。辞赋写作的“赋”、“比”、“兴”等手法,在此得到了充分展现。对比《孔丛子》中记载孔臧等人的作品,《文木赋》文辞优美,情感浓烈,在汉代咏物赋中是上等嘉作。《汉书》言中山王“乐酒好内”,不提其善文辞。然而从《文木赋》一文中观察,刘胜其实颇有文才,甚至可推为汉代诸侯辞赋文学的代表人物。
至于《西京杂记》中记载的大臣之作,有卷三《杜子夏自作葬文》条中载魏郡杜邺(字子夏)所作的葬文: 魏郡杜邺,立志忠款,犬马未陈,奄先草露。骨肉归于后土,气魂无所不之。何必故丘,然后即化。封于长安北郭,此焉宴息。 杜邺曾任凉州刺史,但从文中“封于长安北郭”来看,此文应该是杜邺病免之后,由武威郡返回长安茂陵时所作——茂陵所处正在“长安北郭”。其实,杜邺是魏郡人,依古人“狐死首丘”之道理,死不免要归葬故乡邺郡,而现在杜邺则一反常态,以为长安北郭,即可“宴息”,这是很近乎黄老道家作风的。 据《汉书·杜邺传》,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杜邺被举荐为“方正直言”,他给汉哀帝上了一封《日食对》之后,还未上任就病卒了。依此,是文当写于元寿元年正月之后。
一般认为汉代已有墓志铭,但出土材料中最早的是东汉延平元年的《马姜墓志》。根据《西京杂记》在记叙杜邺之辞之后所言:“(杜邺)及死,命刊石,埋于墓侧。”则在传世文献中,墓志铭最早似可追到杜邺此文。 说到墓志,《西京杂记》中还记载了一个颇带神异的故事。滕公夏侯婴驾马出长安城东郭门时,其马嘶鸣,局促不能向前,还用马蹄刨土。于是夏侯婴派士卒挖掘其马所刨之地,掘地三尺,得到一个大石槨,石槨上有科斗书铭文:
夏侯婴以为这是天意,故其死后即葬此石槨之中。天赐石槨之说,自然是不经之谈,然而所载铭文,却古朴奇巧,颇可涵咏。 当然,无论是夏侯婴的石槨铭文,还是杜邺的自为墓志、刘胜的《文木赋》,虽然其文辞可观,但都未能深刻影响到文学发展的进程。《西京杂记》所载的最为重要的文学作品,当属枚乘等人所作《忘忧馆七赋》。 枚乘是中国辞赋发展史上极其关键的人物,他的《七发》,不仅被看成是汉代文赋的代表之作,而且由此为始,发展出了辞赋文体中的“七体”。《汉书》记载他上谏吴王不得,于是离吴而去,从梁王游。当时,“梁客皆善属辞赋”,但枚乘是这之中最写辞赋最好的。不过,无论是枚乘之赋,还是梁王幕下的其他宾客的赋作,在《汉书》中都未有记载。 所幸,《西京杂记》保存了枚乘的《柳赋》、路侨如《鹤赋》、公孙诡的《文鹿赋》、邹阳的《酒赋》、公孙乘的《月赋》、羊胜的《屏风赋》、邹阳代韩安国所作的《几赋》等七篇,这是一群文士在宴集之时竞相创作出的“文章群”,为研究梁园之游中产生的文赋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依据。 在这七篇赋作中,邹阳的《酒赋》还能为汉代社会风俗与社会经济的研究提供不小的帮助。其赋中言“其品类,则沙洛渌酃,程乡若下,高公之清,关中白薄”,涉及了沙酒、洛酒、渌酒、酃酒、程乡酒、若下酒、高公清酒、白河酒、薄酒等多种美酒。 这之中,沙,指的是楚东的沙水,亦称沙河,在今河南省项城市淮阳区;洛,指的是洛水,即今洛河;渌,指的是渌水,古在豫章郡康乐县,今则在湖南省醴陵市;酃,指的是酃湖,在今湖南省衡阳市;若,指的是若耶溪,在今浙江省绍兴市;白,指的是白水,即今白水河,在今陕西省渭南市(在古关中之地);薄,例之句法,也当是一条河流名字,且在关中。这些酒都是以酿造用水的来源来命名的。至于程乡,在今广东省梅州市;高公清,周天游先生以为是会稽米清酒中的精品,如是则产自浙江省绍兴市。本文以为是指用清水酿造的酒,产地在今河南省焦作市。 分析上述酒的产地,可知在西汉时期,有陕西、河南、湖南、浙江、广东等地的美酒供应全国。这背后意味着是西汉全境的经济互通。《汉书·货殖传》言“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可知当时人喜好饮酒,对酒的需求甚大。而借助邹阳《酒赋》一文的记载,则可推知当时所谓“千酿”的产地与品类,甚至据此还能推测出西汉时国内酒类贸易的来往路线。
在忘忧馆的宴集中,枚乘以“柳”为题,写了一篇《柳赋》。他以馆内的柳树起兴,铺陈游冶宴集之乐,终则抒发内心之情。文虽简短,但意蕴悠长,实为西汉小赋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枚乘赋作,除开《七发》之外,仅存《梁王菟园赋》《柳赋》二首,而今本《梁王菟园赋》实是后人剪裁移录,不若《柳赋》首尾俱完,可以全面展现出枚乘的赋文学创作能力。 [南宋]马远《山径春行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忘忧馆七赋》自是《西京杂记》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西京杂记》中引人注目的,还有邹长倩给公孙弘的一封书信。 公孙弘,《汉书》有传,是西汉武帝时有名的丞相。邹长倩,生平不闻,仅在《西京杂记》此条中出现。公孙弘在元光五年由菑川国推举为贤良文学,时弘家贫无资财,这位不见史籍的邹长倩特地赠其衣裳冠履,刍草一束、素丝一襚、扑满一只,并为此留他一封书信,告诫他虽贫贱亦不可失君子之道;虽小善不足修亦不可不为;如能聚敛致富,不可不接济寒士。全文云: 夫人无幽显,道在则为尊。虽生刍之贱也,不能脱落君子,故赠君生刍一束,诗人所谓“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五丝为䌰,倍䌰为升,倍升为織,倍織为纪,倍纪为緵。倍緵惟襚。此自少之多,自微至著也。士之立功勋,效名节,亦复如之。勿以小善不足修而不为也,故赠君素丝一禭。扑满者,以土为器,以畜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土,粗物也。钱,重货也。入而不出,积而不散,故扑之。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可不诫欤?故赠君扑满一枚。猗嗟盛欤!山川阻修,加以风露,次卿足下,勉作功名。窃在下风,以俟嘉誉。 此书通篇托物起兴,以述道理。其质朴实,其文古雅。殷殷教导,谆谆善诱。至今读来,仍可相见邹长倩的长者姿态。 值得一提的是,《西京杂记》除了载录文学作品的全文外,还记录了大量文学家的佚事,对其作品的评骘。例如论贾谊《鵩鸟赋》,言“齐生死,等荣辱,以遣忧累”;评司马迁《史记》,说“及其序屈原、贾谊,辞旨抑扬,悲而不伤,亦近代之伟才”;比较司马相如、枚皋,则云司马相如“制作淹迟,首尾温丽”,枚皋“文章敏疾,时有累句”等等,用语精妙而品评中肯,实为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重要参考。
《西京杂记校注》 新编诸子集成续编 [晋]葛洪 撰 周天游 校注 《西京杂记》共有六卷,一般认为是东晋葛洪所撰。就内容来说,该书是一部杂抄西汉故实和逸闻轶事之书,所记上及帝王将相,下及士农工商,涉及典制礼仪、天文地理、草木虫鱼、奇珍异宝、民俗风情、诗赋词曲、文论书函、秘闻趣事等,内容丰富,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此次校注,以明孔天胤刻本为底本,重点疏通疑难字词、阐述名物掌故、解释职官制度等,为读者研读破除障碍。
类别 | 书号 | 定价(元) | 儒家 | 晏子春秋校注 | 978-7-101-09719-1 | 45.00 | 曾子辑校 | 978-7-101-12980-9 | 46.00 | 荀子简释 | 978-7-101-06809-2 | 42.00 | 新序校释 | 978-7-101-12723-2 | 158.00 | 太玄校释 | 978-7-101-10367-0 | 45.00 | 新辑本桓谭新论 | 978-7-101-06813-9 | 19.00 | 政论校注 昌言校注 | 978-7-101-08226-5 | 42.00 | 申鉴注校补 | 978-7-101-08733-8 | 26.00 | 中论解诂 | 978-7-101-09584-5 | 56.00 | 孔丛子校释 | 978-7-101-07423-9 | 66.00 | 中说校注 | 978-7-101-09156-4 | 40.00 | 孔子集语校注(附补录) | 978-7-101-11790-5 | 148.00 | 道家 | 鬻子校理 | 978-7-101-07337-9 | 15.00 | 庄子补正 | 978-7-101-10358-8 | 98.00 | 鹖冠子校注 | 978-7-101-09295-0 | 42.00 | 法家 | 慎子集校集注 | 978-7-101-09354-4 | 40.00 | 韩子浅解 | 978-7-101-06810-8 | 53.00 | 纵横家 | 鬼谷子集校集注 | 978-7-101-07155-9 | 46.00 | 兵家 | 司马法集释 | 978-7-101-12724-9 | 29.00 | 李卫公问对校注 | 978-7-101-11598-7 | 24.00 | 杂家 | 论衡校读笺识 | 978-7-101-06812-2 | 52.00 | 风俗通义校注 | 978-7-101-07385-0 | 65.00 | 意林校释 | 978-7-101-09854-9 | 72.00 | 长短经 | 978-7-101-12531-3 | 54.00 | 农家 | 四民月令校注 | 978-7-101-09275-2 | 18.00 | 小说家 | 山海经广注 | 978-7-101-14531-1 | 58.00 | 山海经笺疏 | 978-7-101-13904-4 | 56.00 | 西京杂记校注 | 978-7-101-14777-3 | 32.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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