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莫扎特》。让我着迷的不是莫扎特的天才和他悲惨的身世,而是整部电影的叙述者——宫廷乐师萨列里。莫扎特的事迹人们并不陌生,描写莫扎特生平的电影也有许多,但这部电影采取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它用一位莫扎特身边的人,一个被压制在莫扎特夺目的天才光环背面黑暗中的人,一个对手或敌人的眼光,来写莫扎特。犹如绘画中最明亮的高光点必须靠其后面的阴影来衬托,正是萨列里作为一位平庸之人对天才的渴慕、嫉妒和仇恨,反衬出莫扎特的非凡、高贵和伟大。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天才或主角身边的人,就像绘画中的一抹灰色,具有极其深沉而迷人的魅力。它是必不可少的背景色,既调和了色系间冲突,又增加了主题的重量,既反衬出主角的光亮和多彩,但同时,它自身也更丰富和复杂,因为它代表了更广大、更深厚、历史更为悠久的人性。仍然以萨列里为例。作为一个宫廷乐师,上帝给了他对音乐近乎虔诚的疯狂的爱,以及创作出伟大作品的野心,却没有给他这个才能;上帝给了他发现天才的眼光,自己却无论怎样努力也成不了天才。这种残酷的痛苦,是不是有些熟悉?因为它其实是一种最古老的痛苦,深深根植在我们每一个人——作为历史和时间中的平凡的大多数——的内心深处。 在写作中,我努力寻找着这种大多数,这种灰色调。开始是不自觉的,后来是有意识的。我发现,只有找到它,我的主角的形象才立体,我的故事才丰满,我虚构的世界才运转。这些带着灰色调的人物,在《昆阳》中,是将军严尤,在《李陵》中,是胡人卫律,在《西岭故事》中,是大队书记李占林,在《黄羊堡的故事》中,是众多神情阴郁,不那么慈祥的母亲。 还是很多年前,因为要写一部电影剧本,我阅读了大量史料。让我着迷的不是名垂青史的荆轲,却是那位在一旁穿针引线、策划了整个事件、把别人送上死亡,最后却被自己的父亲作为求和的礼物将头颅送给敌人的悲剧人物,太子丹。这是一个阴影中的人,带着潮气、黑暗、霉味,就像在巨石下艰难爬出的有着年龄的树,扭曲,变形,盘根错节。长久以来,他的形象被荆轲和嬴政的光芒所掩盖,变得暧昧不清;其事迹淹没在寥寥几段民间野史中,只在提及大英雄荆轲时才被点到。但他的内心——他的处心积虑,他的忍辱负重,他的雄心和处境的极度反差,他因捉襟见肘的可怜国力而不得不做出的蚍蜉撼树一般的绝望努力,乃至他最后的结局,都深深打动了我。我力图理清他的内心。我想把他从黑暗中挖掘出来,仔细打量。我想为他和他周围一系列人物的行为,构筑出一条相对别样的,不同于正史的心理逻辑线。 这部小说便是这一努力的结果。我不知道这努力是否成功。正如那方贯穿全篇、串联起几位主要人物、甚至在冥冥之中影响着整个燕国命运的紫檀盒子,艺术之于我们,其意义是那么神秘,深远,遥不可及,我们谁又能参透? 2017.3.23北京南郊香海园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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