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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与过去握手


    因为单位人事部工作疏忽,遗失了我当知青的所有材料,我只得前往当年插队的乡镇去开证明,这一去就有了《单程票》的构想。
    说实话,自离开旧地,我再没回去过,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在那里呆的时间并不多,在我近三年的知青生活中,大多时间是在路上,因为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我没能在生产队好好劳动,而拿不到工分便分不到粮食,我又没脸回家,这就导致我只得四处游走。那时我的住处临着公路,各种货车来来往往,我常常是上一分钟还蹲在门口和当地“土流”侃天,下一分钟便爬上了拉货的卡车。当时我有许多同学在各地当知青,我很开心到处混吃混喝。可是时间久了便不再受欢迎,被拒之门外的事渐渐多了起来,于是流落路上的我,只得学着去结交别样的人,然后一起去骗吃骗喝。那晚夜宿素有“小金州”之称的镇上客栈,因同伴趴着木板墙缝偷窥隔壁,致使朽墙突然断裂垮塌,我们和隔壁白脸成了同屋。我瞄中了他那件崭新的海魂衫,想顺手牵羊,被他捉住双手,并一脚踢开同伴,他力气很大,我以为死定了,不料他听了我的贵阳口音后放开我,原来他也来自省城,我们聊起来,才知他随父母疏散下放到边远乡镇,因不愿随父亲学补鞋,便离家满世界游荡。眼前的他,不仅到过许多地方,而且是几进宫的社会老油条了。我喜欢他,眉清目秀,性格开朗,还会唱歌,不顾夜深,对着窗口高唱一曲:粉石榴那香蕉芒果黄木瓜……他的嗓子很好,他说要不是家庭成分是梅花,有专业文艺团体要他的。我很高兴和他在一起,当他说次日要去县城,问我是否愿意同往时,我当然点头。但是他讨厌我的同伴,于是我们天不亮起身,丢下同伴上路。从此我便开始了真正的流浪。我们一起爬货车,混火车,哪里好玩热闹就去哪里。白脸堪称我的“水手长”,拉着我向生活的深水里游,他什么歪门邪道都懂,什么都会,光是那一身的伤疤就让我惊奇不已,我想我是永远达不到这一步的,他要我先从胆子练起,眼看他吊在火车车门外迎风高唱,我拍手拍得生痛,而我们在乡镇赶集因偷东西被人围攻时,他毫不畏惧挥舞刺刀逼退众人,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硬着头皮跟着他行走在生活的钢丝上,一段时间下来,他非常满意,这让我很开心,我一直庆幸认识他,直到一起遇见了某位女人,又同时喜欢上这位女人。那时我真的憨,不知道他喜欢的东西碰不得,还和他争,结果我就领教了他的另一面。表面上白脸仍然对我耿直豪爽,满嘴江湖义气,实则暗中设局坑我,他唆使我翻墙入院“跳叮咚”,又暗自通知对方做好防范,自己则躲在远处观看,我被打得半死后,又假惺惺表述惊讶,并带我去看伤,还表扬我机灵,晓得倒地装死,不然命都得搭上。我恨透了他,又离不开他,不可否认,在我几次走向毁灭离入狱一步之遥时,都是他在最后时刻阻止了我。白脸是个很复杂的人,他曾一本正经告诉我,他自己是破罐子破摔,这辈子不指望上台唱歌了,但他不希望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我完全堕落。那一刻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可当我心存感激安然入睡时,他却拿走我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不辞而别。几天后我追到我们曾去过的河边渡口,呆呆地注视着一小时前发生沉船事故的河面时,他甩着衣服愉快地向我走来,把赢来的钱还给我。刚决定要原谅他,却又笑嘻嘻告诉我,这几天一直和那女人在一起。我们打起来,最终我皮泡脸肿躺在河滩上,他用偷来的药水帮我揉捏后,开始对着天空高唱,一直唱到黄昏,他唱的是《鸭绿江之夜》,我不知道是那首歌让我着迷,还是他让我着迷,反正我又继续和他上路。白脸说跟着他,才算真正活了一回。
    白脸一直认为他是我生活中的唯一,其实我还认识别的许多人,但白脸的确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和他的交往一直持续到我参加工作。后来我见过白脸一次,在机关门口,问我愿不愿意再跟他走了?好玩得很。我当然拒绝,我要的是安静平稳的生活。这以后我再也没有白脸的消息,几十年里,我过着平平安安循规蹈矩的日子,写一些伤感抒情四平八稳的文字。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文字,其实我一直就想写出真正有别于他人的东西,可我的停滞不前死水一般的生活影响着我,始终找不到出口。而如今汽车带我返回旧地,沿途又是变化了的,整齐划一的房屋,屋子里进出的人们过着同样规范的日子,过去弯曲的公路,路边的农田和茅屋已了无踪迹,我一下子非常怀念过去,渴望过去的日子给我窒息的生活开一扇天窗,忽然意识到要想写出有别于他人的作品,必须仰仗那份只属于我的独特生活,这份生活里蕴藏着我所要追求的东西,对叛逆、自由、鲜活张扬又蒙着迷惘色彩的生命的迷恋。这也是《单程票》所要表达的东西。
    遗憾的是,时间真的是单程票,再也回不到过去。
    我只能站立现在,心存感激地和过去握手,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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