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五年暮春,我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参加中国—哥伦比亚文学论坛。论坛结束之后的那个下午,我和同行的几位作家赶往慕名已久的黄金博物馆。哥伦比亚是著名的黄金大国,十七世纪中叶,黄金产量就已占世界产量的百分之四十。时间有点儿仓促,到达博物馆时,闭馆时间将近,馆内的一些展区已经不再对观众放行。正当我们站在宏阔的迎门大厅,不知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当如何选择参观内容时,一位个子不高、浅棕肤色、身着蓝色工装的男士敏捷地走上前来,他自我介绍是博物馆工作人员,接着热情、文雅地询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助。得知我们的想法后,男士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圣湖所在的展厅,并亲自带领我们前往。他步履迅捷,小跑一般,力图多争取时间给身后这几位迟来的参观者。随之疾步的我们,为他的真诚所感动。 圣湖的故事我曾经听说。古代波哥大地区曾连年大旱,女酋长决意用金粉涂抹全身壮烈跳湖,祈求上苍赐雨济民。神灵果然有感,顷刻间大雨落下,甘露滋润了久旱的大地生灵。一日,湖面突然升起一道彩虹,人们看到彩虹里有女酋长朦胧的身影,于是纷纷向湖里抛投金银珠宝,祈求神灵庇护女酋长。从此,印第安人命名该湖为圣湖,并规定,每逢酋长传位加冕或祭天拜神时,酋长都要全身喷撒金粉化为“镀金人” ,乘坐船筏到圣湖朝拜。此时的仪式,已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壮其为民情怀之寓意吧。部落的村民则手捧自己最贵重的金银珠宝,伫立湖岸,待酋长礼毕,大家便向湖水投撒珍宝,献给心仪的女神,祈祷风调雨顺,普天太平。 圣湖的故事勾起了不少外来者的贪婪心。十六世纪初,西班牙殖民者曾派人到圣湖打捞黄金——也确有收获;后来有英国人也参与其中,他们甚至动用机械妄图抽干湖水,让沉在湖底的黄金珠宝彻底暴露…… 我们终于来到圣湖大厅。这里光线幽暗,抬首望去,苍穹间星光点点;低下头来,眼前是一泓宛若明镜的蓝色湖水。十几位哥伦比亚少年观众正围坐“湖边” ,虔诚地倾听仿佛来自湖水深处的祈祷语。引我们而来的文雅男士不知何时已悄然退离,我们则在湖边盘腿席地而坐,和先来的孩子们一起,静听那来自远古的诚实和忠贞。片刻,厅内灯光大亮,四壁展柜里那些据说出自圣湖的无价金器才突然向观众释放出高贵、华美、沉着的光泽。 我赞叹哥伦比亚民族高超的金属打造水平和想象力超群的创造才能,一个民族对金属的冶炼和加工术,确能反映它文明的发达程度。这个民族所创造的瑰丽的奇布查文化,之所以能够成为拉丁美洲四大古印第安文化之一,又绝不仅仅因为他们高超的黄金冶炼术。短暂的黄金博物馆之行,让我感受至深的也并非黄金那无与伦比的物质重量,我体会到的恰是黄金在奇布查文化中那热烈而忧郁的精神价值。奇布查崇拜太阳,他们认为黄金是神圣的金属,黄金能够吸收万神之灵的太阳的能量,以金祭拜才能与神沟通,让神感应其虔诚之心。那些被部落村民毫不犹豫投入圣湖的黄金、玉石证明着他们的虔敬,后来西班牙殖民者从湖中打捞出来的珍宝无一赝品,则从另一面印证了部落村民信仰的诚实。真正打动我的正在于这近乎倔强的诚实信仰。 当我着手编辑这本小书时,就想起波哥大圣湖的故事。我从二〇〇七年以来写就的一些散文、随笔、演讲和文学对话中选出三十一篇成此书,旨在检点自己一个阶段的文学生活,集结一个同始终关心我的读者交流的场域。在这里,我讲述,我亦倾听。假如我的读者即是神灵,我写就的这些文字是我心中不掺假的珍宝吗?假如文学创造过程是冶炼语言的金子和精神的金子的过程,我的这些文字距此尚为遥远。但当一个写作者准备把它们献给读者时,至少先应有一颗不掺假的心。我感叹波哥大圣湖这异质文化带给我单纯的开阔心境。文化应该是一所教导谦逊的学校,它终生教导我们如何理解自己,并且有能力欣赏他者。谦逊并不是自卑,它内含着开放、自省与自信,当我们有能力与不同的文化相互凝视和倾听的时候,这凝视和倾听会唤起我们对自身新的发现,对世界不断的追问,对生活永远的敏感,对人类深沉的同情心和爱,唤起我们在浑厚、斑驳的现实中积蓄明澄而乐观的能量。这,也应该是我编辑本书的初衷。 (摘自铁凝新著《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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