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015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于7月12日下午在故宫西华书房举行颁奖典礼。姬中宪的小说《九指女孩》获得“读者最佳印象奖”。 姬中宪的小说,擅长打破时间顺序,以一系列暧昧、充满逆转的情节,连缀出男女的相遇相识、相爱相杀。角度刁钻独特,深受读者喜爱也就毫不奇怪了。 之前杨庆祥老师让我写一篇关于我的小说的创作谈,关于城市文学。我打开电脑,脱手写下一句话:城市和小说天生一对。后来想,不错,就用它做题目吧。一开始是直觉,并没有深思熟虑,现在当了题目,就有点先入为主,要想办法从各方面论证它合理,其实也就是理一理小说与城市在精神上的契合性。我用几组关键词来概括。 第一组关键词是偷窥与拼贴 城市人群聚合,摩肩接踵,却互相不认识,这最容易激发人的八卦欲,培养偷窥狂。写小说,就是想象他人的生活,这种人人暗中观摩、互相揣摩的状态,是小说家的最佳土壤。 《紧急刹车》这部中篇小说里,有名有姓有对白的角色就有33个,这33人全有人物原型,但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实体的、经过认真调研的原型,而是在某次聚餐或打车时,听人讲起有这么个人,有这么回事,也只听了一耳朵。这“一耳朵”很要紧,像CT机下的一个切片,足够我去分析推论它的整个母体。偷窥带来的是碎片化,碎片化特别适合拼贴。《紧急刹车》是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故事,特别适合拼贴。高速公路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化场景,充满了象征性。蹲在高速公路边上,哪怕蹲一分钟,从你眼前呼啸而过的车,车里的人,差不多就能涵盖三教九流,社会百态。他们是送上门的样本,每人携带一个故事,一打包,就是一部小说。当然,我热衷拼贴,跟我的社会学背景可能也有关系,它让我信赖大数据、样本和随机性原则,并且总有推论总体的冲动。这不全是一个优点,也值得警惕。 第二组关键词是冷漠与零度叙事。 人人都说城市人冷漠——冷漠好啊,冷漠催生了白描和零度叙事。今天,只要生活在城市,就生活在一个满是探头的世界里,公安局破案,主要靠探头。探头无处不在,不动声色地看着你,突然一闪光,把你拍进去,存进某个漆黑的档案。这种“探头视角”,是典型的现代小说的视角,它的特点是:不评价,不挑三拣四,来一个算一个,无来龙去脉,无中心或多中心,热衷群像,排除任何加工与摆拍——所有这些特点,如果安在一个现代小说家身上,都是优点。有评论说我写的短篇小说《四人舞》就有这样一种类似监控探头似的冷酷视角,它忠实地记录了貌似一家四口,一晚上在房间内的举止行踪。当然,所谓零度叙事,冷酷视角,并不是真的冷酷,或残酷叙事、暴力美学,内心其实有情感和趣味做底色。说城市人酷,多半是装酷,肚子里其实七荤八素,鸡飞狗跳。我喜欢扮演一个闷声看喜剧的人,我的小说里,即使最尴尬和惨痛的故事,也有一种喜剧化、甚至闹剧化的倾向。 第三组关键词是夸张与荒诞 夸张和荒诞不是我天生的气质,是让时代逼的。我也想做一个有一说一的人,但是时代太不正经了,夸张和荒诞是它赠予我的最好的礼物。城市更是荒诞的集中地,它本身就很荒诞,把一群人赶到巴掌大一块地方,让他们每天定时定点赶到某个地方,首尾连接成一部大机器,这本身就严重地反人性,这里发生的故事,没法不荒诞。 我的写作原则是:一定要在小说的某个部位——往往是中后段——飞起来。所以我很写实,但绝不是现实主义。《单人舞》,就像自己给自己出的一道命题作文,或者一道荒唐的证明题,这题目的题干是:假设有一个人,城市的小中产,有没有可能,给我一天的时间,24小时,不用天灾人祸,也没有按摩大保健,就用日常中一点小失误,让他变得一无所有?有没有可能?我用《单人舞》这小说证明:有。 第四组关键词是时空压缩与史诗 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时空高度压缩的时代,尤其是城市,这样的地方,似乎更适合中短篇小说,短平快,人和人只有瞬间关系,人人都在做加法,怎么在单位时空内塞入更多东西。传统乡村,时间慢得快要静止,只好拉大时间跨度,一写几十上百年,变成史诗,变成《白鹿原》或《百年孤独》,那是长篇小说的节奏。城市里即使诞生了长篇小说,也是小长篇,向内而不是向外开凿,像微雕,像上海人讲的“螺丝壳里做道场”。《我不爱你》就是长篇小说,但它比短篇小说还精细,每篇拆出来,都能单独成篇,当短篇小说。但我就是拿它当长篇小说来写的,因为它代表了我心目中城市长篇小说的结构观。 我热衷于写封闭时空内的高密度故事,像推理小说中的密室推理。但是,我并不放弃对史诗的追求。《我不爱你》想写成城市男女婚恋简史,《红井园的最后一夜》,我试图给一代人立传,但这个传记并没有像传统传记一下,越写越深沉和壮阔,而是越写越狭窄和急促,最后硬是把传主关进我最爱的那个密闭盒子里,人生戛然而止。这是我对城市史诗的理解。 第五组关键词是身份和视角 我是山东人,3岁前在农村,3岁被爸妈带去县城,18岁考大学进省城,22岁考研到上海,25岁毕业留在上海工作,一步步远离乡村,走进大城市。虽然定居魔都多年,仍有外来和旁观者的眼神,对城市仍有好奇,沉迷,以及一点点仇恨,而不是真的打成一片,熟视无睹。与此同时,我也早被城市改造了,差不多称得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与我仍留在北方的亲朋也已经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我大概更像城里人。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这是我写城市的身份与视角前提。 借着这机会,梳理一下我的小说和城市的关系,也小结一下我和城市的恩怨。“城市与小说天生一对”,大概有点道理,但是按这思路,如果再作一篇文,叫“农村与小说,地上一双”,但是,一定有一种文学种类,专为城市而生,城市赋予了小说新的内容与形式,也提了更高的要求。城市、当下,永远是我写作的主战场,如果有一天我写了几部关于农村、过去的小说,也一定是按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原则,迂回地接近我的目标,顺带追根溯源,查一查城市人的籍贯和来历。最终,我的写作还是会一次次进城,或回城。 (选自姬中宪在中国人民大学“联合文学课堂”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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