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移动版

首页 > 学术理论 > 学术争鸣 >

“世纪”视野与新诗的历史起点——《女神》再论


    摘要:《女神》作为新诗历史起点的判断,虽然已是文学史的定论,但其狂放自由的诗风,却不一定能得到后来读者的认同。要在当下语境中认识《女神》的“起点”意义,除了回到五四时代的“现场”,进行历史的“同情”之外,也有必要重构更为宏阔的理论视野。1923年,闻一多从“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的角度,对《女神》的全面阐发,提供了一个可以持续展开的框架。以“世纪”的眼光,重新审视新诗的起点,也会为理解百年新诗总体的文化政治意涵,打开新的思考空间。
    关键词:《女神》郭沫若 闻一多 二十世纪 “时代精神”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新诗传播接受文献集成研究及数据库建设(1917—1949)”(16ZDA240)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作者姜涛,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在新诗史上,有关《女神》的历史定位,是一个颇有意味的话题。相较于《尝试集》,《女神》晚出了一年多的时间,但甫一问世,就隐隐然挑战了《尝试集》的地位,甚至被看作是新诗得以成立的真正起点。1922年,《女神》出版一周年之际,郁达夫就以不容质疑地口吻说:“完全脱离旧诗的羁绊自《女神》始”,这一点“我想谁也该承认的”。【1】类似的说法后来多有延续,并逐渐沉积为一种广为接受的文学史判断:《尝试集》作为新诗“开端”的地位不容动摇,但也仅仅是一个“开端”而已,而《女神》由于艺术上、思想上的多方面突破,而被奉为新诗成立的第一座“丰碑”。然而,随着新诗的不断“演进”,当“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而象征实在是其精意”【2】的观念,支配了更多的写作和阅读,《女神》的评价也逐渐走低,和《尝试集》一起被挤到了历史的开端处。如果说《尝试集》因风格过于直白、散文化,而一直遭到后人的讥嘲,那么《女神》激昂扬厉的夸张书写,一定程度上也被当作“诗体大解放”不节制的产物,需要更精微的技艺来纠正。尤其在受诸多现代“趣味”熏陶的当代读者这里,《女神》粗枝大叶的风格,更是很难得到同情。笔者在自己的文学史课堂上,每次讲到郭沫若的诗,都会习惯性地请学生来朗诵一下《天狗》,不出意外,每一次大家都会面露难色。显然,在当代的语境中,要当众喊出“我的我就要爆了”,已是一件颇为尴尬的事情。
    针对这一问题,温儒敏教授曾有《郭沫若阅读的两极现象》一文,提出要让今天的年轻读者接受《天狗》,可采用所谓的“三步阅读法”,包括“直观感受”、“设身处地”、“名理分析”,简言之,要将专业的文学史分析和对五四时代精神氛围的感知结合在一起,这样才能做到一种历史的“同情”乃至“共情”。【3】这一思路切实可行,可以补充的是,仅仅回到历史的“现场”,仍有可能局限于一些固化的文学史叙述,让直观的阅读感受,回收于“个性解放”、“时代精神”一类陈言套语之中。某种意义上,怎样解读《女神》,涉及的并非只是郭沫若早期创作的评价,同时也关乎新诗起点的历史认知,要把握并打开这一“起点”的意义,或许还需挣脱单一的新诗史、文学史线索,在更宏阔的思想文化视野中重构问题框架,一些看似已经“常识化”的结论,也可能由此被重新激活。
    
    在《女神》的接受史上,闻一多发表于1923年的《〈女神〉之时代精神》,自然是一篇无法绕开的雄文:“若讲新诗,郭沫若君底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4】这是文章开宗明义的第一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点出了《女神》的起点位置。与同时代的读者和批评家不同的是,闻一多在一开始就挣脱了语言、形式层面“新旧”之别的讨论,另辟空间,使用了一个德国式的概念“时代精神”(Zeitgeist),来概括他对《女神》中动荡不安、激昂扬厉之气息的感知。事实上,自认为“极端唯美论者”的闻一多,对《女神》的推崇并不是毫无保留的,私下里,也表达过对郭沫若技艺粗糙的不满,随后的《女神之地方色彩》一篇,更是对《女神》过于欧化的色彩提出了批评。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一个极高的理论层面,来把握这部诗集的起点意义,而且,闻一多所谋者大,借谈论《女神》,他也意在阐发对新诗之“新”、抑或新诗之“现代性”的总体理解。那么,“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在他那里,所指为何?套用卡林内斯库式的表述,闻一多进而从“动的精神”、“反抗的精神”、“科学的成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挣扎抖擞底动作”几个方面,勾勒出“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之“五张面孔”,而其中的意涵,或许也尚未被充分打开。
    上面已提到,所谓“时代精神”之说,经过不断的转述、重申,今天听来,已近乎某种“陈言套语”。然而,作为一个思想史、精神史的概念,至少在闻一多的时代,“时代精神”还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论述,有两点可以注意:首先,在闻一多笔下,“时代精神”并没有落实为“民主”、“科学”、“个人的发现”等具体的时代命题,他关注的毋宁是一种隐含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气质,一种强劲的时代风格、节奏。换言之,“时代精神”并非是一种实体化的存在,搁在那里等待哲人或诗人的书写,它似乎更是一种历史内部涌动的机能,需要敏锐的心智去感知、去辨认、去命名。其次,后来的文学史家接续其思路,往往仅在“五四”的背景中讲述“时代精神”,闻一多无疑站得更高、望得更远,将“二十世纪”这一宏阔的历史视野,展现在读者的面前。目下,学界流行说20世纪是“短促的世纪”,发端于欧战的爆发,终止于冷战两极的解体,革命、战争、乌托邦式的社会重造,是贯穿性的主题。依照闻一多的逻辑,“新诗”之“新”,不在于白话的有无,也不限于文学感受力、想象力的刷新,而要看能否与20世纪之“短促”历史之内在节奏发生高频的共振。后来的新诗人和批评家也爱说“现代”,但往往流于经验的表象,诸如机械文明的喧嚣、都市生活的纷乱、震惊的感性片段……相形之下,闻一多的眼光显得格外深透。
    任何纪年方式,包括传统的王朝纪年及后来的民国纪年,都不是机械的、空洞的时间标记,本身就是一种历史意识和自我意识展开的方式。从晚清到“五四”,“二十世纪”作为一个特定的话语,密集出现于仁人志士、知识分子的笔下,正如汪晖在最近的长文中所指出的,这代表了一种崭新的“世纪”意识,“它和过去一切时代的区分不是一般时间上的区分,而是对一个独特时势的把握。这个时势把他者的历史、把整个外部的历史变成自己的历史,同时也将自己的历史置于全部历史的内部予以解释和指认”。【5】在这个意义上,“二十世纪”既是时间维度上对19世纪旧的世界秩序的断裂,又是空间意义上“全球共时性”的生成。这样一种时空关系的组织,也是《女神》内在的展开结构: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从惠特曼那里,郭沫若借来了这样一种澎湃的、向四方铺展的句式,《凤凰涅槃》书写的“在世界当中”的生存感受,就与四面八方的空间围困相关,而朝向未来的浴火“时势”,则蕴含在空间与时间、暗夜与黎明、死亡与重生的辩证转化中。闻一多勾画“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之第五张面孔时,就写到:“二十世纪是黑暗的世界,但这黑暗是先导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纪是死的世界,但这死是预言更胜的死”。而“时代精神”的第四张面孔——“科学底发达使交通底器械将全世界人类底相互关系得更紧了。因有史以来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没有像今日这样鲜明的”,则直接彰显了将外部历史、他者的历史内在化的空间维度。
    表现世界之大同,吞吐全球四大洲之地名,《女神》中此类作品数量并不很少,如《巨炮之教训》、《匪徒颂》、《我是个偶像崇拜者》、《电火光中》、《三个泛神论者》等。闻一多慧眼如炬,单挑出《晨安》一首作为“这种Cosmopolitanism底证据”: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吧!
    这首诗采用雪莱《西风颂》中的“呼语”方式,在恍惚的旭光和动荡不息的海面上,让“我的声音”与“晨风”化为一体,向四方吹拂,向整个世界问好。全诗三十八行中有二十七行以“晨安”起句,完成了一次环绕全球的想象力旅行:
    问安首先从祖国开始,紧接着越过长城向北方的俄罗斯问安……而后转向西南,越过帕米尔高原、喜马拉雅山,向印度,向泰戈尔问安,从而进入印度洋,并循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向周边的非洲、西欧、美洲的诸多国家问安。诗人站在日本的海岸边向世界问安,最后又回到日本,期待日本人民的觉醒。【6】
    表面看,诗人只是在日本九州对着大海“放号”,宣泄内心海量的激情,但他并非真的在“狂叫”、“乱写”,狂肆的诗行不乏构思的谨严,这首《晨安》翻越高原雪山、横跨大洋,由东向西的地域转移,严格遵循了现代地理学的空间认知。“快来享受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这所谓“千载一时”,也正是所谓“全球范围内的共时性关系”的生成之时。
    可以参照的是,“在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梁启超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也曾有如此阔大的寰球空间呈现,此诗在人类文明演进史观中融入了“公羊三世”之说,宏阔的空间认知被时间的紧迫感、纵深感所贯穿、组织:
    太平洋!太平洋!君之面兮锦绣壤,君之背兮修罗场,海电兮既设,舰队兮愈张,西伯利亚兮铁道卒业,巴拿马峡兮运河通航,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
    在梁启超笔下,由电力、铁路、航运带来的Cosmopolitanism并没有洋溢一种乌托邦式的乐观色彩,反而与一种列强争霸、“不兴则亡”的民族危亡意识相关(“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强,英狮俄鹫东西帝,两虎不斗群兽殃”)。【7】相比之下,《晨安》“同字起句”的呼喊,似乎只是一种地名与人名的罗列、铺展。但读的稍仔细一点,就会注意到诗人的问安,在依据地理顺序的同时,其实也有高度的选择性、象征性。其中,“我所敬畏的俄罗斯”代表了革命世纪的先导(“我所敬畏的Pioneer呀”),泰戈尔、尼罗河畔的金字塔等,代表了古老文明、东方文化创造力的再生,是容易找出的部分,还有一些是较为含蓄的:如在访问巴黎万神殿前的“沉思者”之后,转而提及“半工半读的学友们”,就暗中带入了“五四”前后工读互助、勤工俭学的社会思潮;在巡游不列颠群岛之时,诗人并没有造访“大不列颠王国”,而是问安于投身民族独立斗争的“爱尔兰诗人”,这显然凸显了弱小民族的独立、解放。环游地球一周之后,诗人的问安最后回到了太平洋上的扶桑之国:“还在梦里裹着的扶桑呀!/醒呀!Mesame呀!”按照陈永志先生的说法,郭沫若在此一时期完成的《日本之煤铁问题》等文章中,多次说到日本人“军国主义之梦犹未醒”、“要使日本人破醒军国主义资本主义底恶梦”等。【8】因而,诗人最后对扶桑的召唤,虚实相济,也具有了一定的隐喻性,他也寄希望于日本民族的觉醒,享受20世纪全人类的美好晨光。
    因而,《晨安》呼唤“年轻的祖国”,也是站在“五四”的文化政治视野中,呼唤一个年轻的“世纪”,这个“世纪”正从19世纪暗夜中醒来,挣脱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围困,在一战之后社会改造、民族解放的视野中想象自身。在诗的开头,这个思潮激荡的“想象界”,被比喻为“常动不息的大海”、“明迷恍惚的旭光”,诗歌的创造力、热情的思想力,也和白云与雨丝一样在海天之间舒卷涌动。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