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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犇向绿心》创作记:脚板丘、桥板大丘和爷爷的牛


    我小的时候,爷爷一直替生产队养着一头黑牛。那时候人们把山上的树木都砍掉了,开成梯田,结果山上光秃秃的,连杂草都不长。当时喂牛的青草十分稀缺,尤其是冬天,牛只能嚼晒干堆在牛圈顶上的干稻草。为了让牛吃点好东西,每到冬天,爷爷常常会偷偷拿走晾在屋檐下的干红薯藤去给牛吃。本来干红薯藤是给猪吃的,由我奶奶管理。当年我们乡下的猪就是现在名扬世界的宁乡花猪,宁乡花猪是养尊处优的猪,它们吃拌了米汤、米糠的猪食,睡在干草堆上,一天到晚还不用干活。冬天菜地里的青菜和田野里的野菜不多,人们就把秋天晾干的红薯藤用铡刀铡碎了,加上米糠、米汤煮熟了给猪吃。每当爷爷拿干红薯藤给牛吃,被奶奶发现了,奶奶就会发脾气,爷爷也不回话,只是垂着手嘻嘻地笑。
    牛是集体的,爷爷只管喂,队里谁要使牛干活,就到爷爷家里来牵。别人来牵牛爷爷都放心,唯独村里一个石匠来牵牛的时候,爷爷总是不放心,怕他打牛,怕他犁田时故意把犁压深,让牛吃力。只要石匠来牵牛,爷爷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站在石匠的旁边,嘱咐他不要折磨牛。石匠当然不听,爷爷就搓着双手,说话结结巴巴,不知道如何是好。
    黑牛老了以后,被生产队杀了。记得当时是冬天,快要过年了,家家都到生产队养猪场去吃牛骨头汤,分牛杂碎。爷爷也去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那天天气特别冷,爷爷的鼻子尖上有一滴晶亮的水,是鼻涕,是泪?我不知道。只是爷爷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牛。因为牛老了,爷爷更老,他不能再为生产队养牛了。
    有一年,我去一个地方旅行,在卖纪念品的小摊上看到一只雕刻的牛,摊主说,这是牛骨头雕的;据懂行的人说,这并不是艺术家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牛,不过确实是牛骨头做的。这头牛的造型是趴伏在地歇憩的样子,就像我小时候看到爷爷的牛干活累了,趴在牛圈里休息的样子。于是,我买下了这只牛。因为我已经多年不见真正的耕牛了。即便在今天的乡村,也已经很少有人用牛来耕田。我买下它的时候就想,什么时候,我要给它写个故事。
    又有一年,我和儿童文学界的几位师友到紫鹊界去看梯田,其中一丘最小的梯田叫“脚板丘”。“脚板丘”这个名字充满趣味,我当时就跟朋友说,我要给“脚板丘”写篇童话。
    除了“脚板丘”之外,还有一丘田叫“桥板大丘”,也是我不能忘却的。
    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长工,当过佃农,他和奶奶每天不吃晚饭,积攒了一点钱,买了我们村最大的一丘田——桥板大丘。我父亲小时候读书成绩特别好,高小毕业后他想去读中学,我父亲的老师、校长和当时的村长都来家里做我爷爷的思想工作,他们说你这个孩子聪明,是读书的料,你应该把桥板大丘卖了,送他读书。爷爷舍不得卖掉桥板大丘,我父亲也就只好辍学去学木匠。父亲后来特别看重我们读书,就是因为遗憾自己没有读书。这一段公案,在每当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我的母亲和奶奶都要翻出来说道,以此来证明爷爷的不明智,爷爷的守旧、小气和不开通。
    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桥板大丘依然是我们生产队最大的一丘田。每年插秧时节,插桥板大丘,是生产队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队长会早早地布置任务,把全生产队的插秧能手(主要是妇女)都集中起来插桥板大丘。秧是提前一天晚上或者当天一早就在秧田里扯好了的,男人们负责把秧挑来,站在田埂边奋力将一个个秧把像掷手榴弹似的掷到桥板大丘各处。整个生产队的人至少要忙上一整天,才能把桥板大丘插完。
    现在,桥板大丘的一部分变成了乡村公路,另一部分则种上了桑树。我是在四五年前突然发现故乡的田里种了桑树的。据说是一个农业开发项目,有人投资,要在我们那一带养蚕。蚕要吃桑叶,于是,过去的粮田全种了桑树。
    村里大多数人家加入了这个项目,大多数田种了桑树,但我家没有。80岁的父亲像我爷爷一样固执而守旧。当别人将田交给企业种桑树的时候,他依然每年作田种粮食,他说,自己种出来的粮食比买来的好吃。
    田是要“作”的。我们乡下不叫种田,叫“作田”。“种田”只是把种子种到田里,“作田”则包括了对田的施肥、耕种、照料、打理,付出的不只是劳动和时间,还有农人对田的心意和怜惜。
    这一切的种种,或者都是我写作《犇向绿心》的背景。
    最初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是2007年。那年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因为从来没有参加过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的投稿,便写了《我们的青草公寓》和《蜻蜓》两个短篇童话作为投稿。《蜻蜓》获得了2007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童话大奖,而《我们的青草公寓》我总觉得自己的表达没有完成,便搁在那里。几年后,我继续写这个故事,并且将“脚板丘”写了进来,但写了一万多字,写得支离破碎,自己还是没有找到感觉,便又搁下了。
    2018年冬天,我从电脑里找出这个支离破碎的故事,下决心要把它写完整。
    我写了整整一个冬天,一直写到2019年2月14日,我终于写完了它。
    它是我写作生涯中持续时间最长的故事,从2007年最初的想法,到2019年最后完成,整整12年。
    它也是一部我对童话的探索之作。童话可以无限空灵和想象,但童话是否可以表现现实生活,尤其是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重大题材和内容?20世纪60年代,随着两部美国童话《夏洛的网》和《时代广场的蟋蟀》问世,让生活扑进童话是一个新的潮流,也是创作童话的一条新路。然而,现实题材的童话写起来极为艰难。是否只有小说可以表现重大题材,关注现实生活?如何将童话的幻想、诗意,将儿童文学特有的儿童情趣、儿童想象、儿童愿景,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契合起来?我试图打通现实题材和童话幻想的路径,探索表达的可能。《犇向绿心》就是我努力的结果,也是我献给挚爱的故乡和今天的孩子们的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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