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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诗案的千年偏误及其学术史的警省意义


    内容提要:《黄鹤楼》诗案,特指环绕唐诗经典《黄鹤楼》而产生的解读、臆改、纪事、座次、文体、蕴涵、诗艺、尤其是与李白相关诗作的比较等等的千年聚讼。参与的名家之多,唐宋诗案中罕有其比。旧说认为,李白摹仿崔颢的“三叠黄鹤”而创作《凤凰台》和《鹦鹉洲》。这是典型的倒果为因的知识错案。《黄鹤楼》的唐代版本一律未见“三叠黄鹤”,反而是宋代改造版摹仿了李白原创的“三叠凤凰”、“三叠鹦鹉”、“三叠梁王”乃至“四叠黄鹤”。宋代至今对该诗首句“昔人已乘白云去”典源的失考与陌生,是发生系列偏误的总根源。王安石则是将“白云”臆改为“黄鹤”的始作俑者。北宋小说虚构的李白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宋末严羽不引原作更不作学术论证的“唐人七律第一”的霸王判决,明清之后金圣叹等人对改造版《黄鹤楼》的偏误阐释与极力推高,致使李白蒙受长达千年的来自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误读悲剧。近代至今,类似的研究偏误依然持续出现甚至强劲出现,这一切使《黄鹤楼》诗案具有学术史上不可多得的标本意义。
    关 键 词:《黄鹤楼》诗案/李白/“乘白云”/“乘黄鹤”/学术史/警省意义
    作者简介:罗漫,男(布依族),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国文学史、文化史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
     
    唐诗名作《黄鹤楼》,无论是在盛唐时代的诗作中,还是在崔颢本人的诗作中,起初还只是一篇明显带有诗艺缺陷的作品。但是,从晚唐五代韦庄编《又玄集》开始,已经一路走高并逐渐万众围观,如今颇有直登奥林匹斯山顶的趋势。王安石、严羽、金圣叹、纪晓岚、高步瀛等等一系列唐诗研究的名家大家以非为是的偏误理解,持续出现于宋代以后的专著、杂记、论文与普及读物之中,不断发展为非正常影响的知识错案,迄今未见终止迹象。为了使崔颢《黄鹤楼》的诗碑高耸入云,古今传播者有意无意或人云亦云将唐代诗人中名气最大、牌子最响的李白,苦心设计并精雕细刻成驮碑的赑屃。原创版《黄鹤楼》的初始形态及其知识来源,则由唐人普遍周知的澄明,逐渐走入知识界集体陌生的浑浊与暗黑。考察《黄鹤楼》由草地走向神坛的历程,除去可以领略思想歧路的另类风景之外,无论是对唐诗研究,还是对文学史乃至整个学术史研究,都具有标本性质的参考价值与警省意义。
    一、黄鹤三叠传天下,李白沉冤八百年:李白曾经“眼前有景道不得”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清朝之后流传本崔颢《黄鹤楼》诗的前四句,由于连续三次的“黄鹤”重叠而脍炙人口,广为传播,可谓“黄鹤三叠传天下”。与之相关的“美丽的传说”是:自认是太白星精下凡的高傲的李白,读了这首《黄鹤楼》,竟然一改往日狂态,无比谦逊实则无可奈何地慨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①再后来,李白的这一“美丽情操”,就被后起的诗评家命名为“古人服善”的典型[1],赢得“为哲匠敛手”[2]202、“太白废笔,虚心可敬”[3]等等的海量点赞。点赞的目的,都是合力抬升流传版《黄鹤楼》的无二身价,并尽量贬低李白相关诗作的声誉,直至漠然乃至公然取缔李白“三叠凤凰”、“三叠鹦鹉”、“三叠梁王”、“四叠黄鹤”的原创贡献。近代一个云南学人许印芳(1832-1901年),在其著作《律髓辑要》中,俨然以古今第一诗法通人的口吻痛贬李白:“唐人变体律诗,古法如是(漫按:指首句为“昔人已乘黄鹤去”的《黄鹤楼》诗法),读者讲解未通,心目迷炫。有志师古,从何下手?兹特详细剖析,以示初学。若欲效法此诗,但常学其笔意之奇纵,不可慕其词调之复叠。太白争胜,赋《凤凰台》《鹦鹉洲》二诗,未能自出机杼,反袭崔诗格调,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后学当以为戒矣!”[4]25-26极度鄙视李白的心态,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境界。
    文学的艳丽、爱者的“西施”,往往与历史的素颜相去甚远。根据目前所能搜集到的与《黄鹤楼》相关的全部5种唐诗文献,《黄鹤楼》的首句,一律是“昔人已乘白云去”,没有一种是“昔人已乘黄鹤去”。也就是说,“三叠黄鹤”的所谓“古法”在唐代尚未出现,根本不存在李白摹仿崔颢的三叠黄鹤而创作三叠凤凰、三叠鹦鹉的《凤凰台》和《鹦鹉洲》的问题。历史的真相恰恰相反,是流传版《黄鹤楼》的“三叠黄鹤”摹仿了李白的“三叠凤凰”尤其是“三叠鹦鹉”!大约从北宋中期开始,直至当今的大众与专家,在传播和欣赏李白“废笔”与“争胜”的快意想象中,不自觉集体“合谋”,台上台下合演“李白蒙冤八百年”的误读悲剧!李白低声下气的“临场弃权”,根据本人研究,只是宋代民间文人以贬抑李白为文学手段,爆炒与抬升《黄鹤楼》的名气及地位而编撰的民间故事。因为从《黄鹤楼》在天宝三载(公元744年)被选入《国秀集》算起,直至南唐被北宋所灭的公元975年,总共231年间,完全没有任何文献记载过李白在黄鹤楼上自动弃权的“轶事”。所以,南宋学者计有功(约1126年前后在世)的《唐诗纪事》卷21表示怀疑:“《黄鹤楼》诗:‘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馀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世传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遂作《凤凰台》诗以较胜负。恐不然。”[5]311只要留心引文的第一句就会发现:直至南宋,计有功所见的《黄鹤楼》文本,首句仍然是“昔人已乘白云去”,也许因为这一点,民间文学没有影响这位学者的理性思考,尽管没有叙说“恐不然”的理由,但他根据崔颢诗“四句”之中出现“两云两鹤”,与李白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两句”之中出现“三凤二台”并不相同,所以才会表态“恐不然”。清代的唐诗选家沈德潜,尽管极力推崇流行版《黄鹤楼》,但也主张李白的《凤凰台》没有模拟崔颢的《黄鹤楼》:“从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谓摹仿司勋,恐属未然。”[6]187“偶似”属于局部的无心相似,“摹仿”则是整体的有心相仿。这个问题暂且点到为止,后文将会展开。专门研究崔颢的傅璇琮先生认为,“《黄鹤楼》载于《国秀集》,即作于天宝三载以前。则颢之游江南当在开元中”[2]202,开元一共二十九年,“开元中”则是以开元十五年(727年)为中点的前后十年之间。根据相关史实,李白在开元十五年或十六年,也就是崔颢创作《黄鹤楼》的那段时间,曾经写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此诗四句之中三句写景,如果李白此诗早于崔颢之作,就不存在“崔颢题诗在上头”的问题。如果李白此诗晚于崔颢之作,就不存在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问题。总之,此诗无论早于还是晚于崔颢之作,都证明李白曾在黄鹤楼以千古丽句描写了“眼前”之景!这一事实足以证伪李白在崔颢诗前“有景道不得”的极其自卑的文学性描述。更何况终唐之世,没有一个文人记录过崔颢诗的首句作“昔人已乘黄鹤去”,更没有一个文人记录过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文学故事永远属于“美丽的谎言”,如何美丽就如何叙说,美丽就好,“吸睛指数”愈高,流传就愈快愈广。不妨试想:“李白认输了!”这将是多大的诗学冲击波!如果接受者、研究者以历史的真实来苛求文学的美丽,那么错误的就不是文学的创造者。支撑这一观点的有力佐证还有:唐人阎伯瑾创作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四月二十九日的《黄鹤楼记》,距离所谓“黄鹤楼诗案”的生发期(暂且定于开元中即727年)可能不足四十年。文章说:黄鹤楼“上倚天汉,下临江流”,可以“赏观时物,会集灵仙”。当时的鄂州(今武昌)刺史穆宁“或逶迤退公(绕道下班),或登车送远,必于是极长川之浩浩,见众山之垒垒。王室载怀,思仲宣之能赋;仙踪可揖,嘉叔伟之芳尘。乃喟然曰:‘黄鹤来时,歌城郭之并是;浮云一去,惜人世之俱非。’”[7]请注意:阎文说“浮云一去”,没有说“白云一去”,“白云黄鹤”特定组合的“黄鹤楼标志”尚未成型,《黄鹤楼》诗的艺术魅力还没有后人推想的那样高不可及,因此未被提及。“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李白之叹”,更是远远没有酝酿。
    目前,学术界需要解决的是,如果说“乘白云”是原创版的真币,“乘黄鹤”是山寨版的假币,那么,假币又是哪一位高手“高仿”出来的?又是如何驱除真币的?直到今天,除了极少数的唐诗学者之外,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黄鹤楼》诗的阅读者、朗诵者、选编者、注释者、鉴赏者、教学者以及黄鹤楼景点的旅游者、导游者、管理者,甚至古典文学的专业研究者,都在毫无疑虑地高度认可、高调销售这张假币。此外,唐诗学术界还需进一步追问:这张假币占领市场的优势是什么?其市值凭什么一路飙升,直至坐上“唐人七律第一”②的宝座、甚至登上“唐诗第一”③的“宙斯级”帝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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