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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爱是一个民族获得持续活力的内驱力


    
    周培骏/制图 陈晓莱/摄
    《流水似的走马》在不久前揭晓的鲁迅文学奖中获奖,虽然这是鲍尔吉·原野在出版了几十本书之后的又一部散文集,可是在读它的时候,竟然有读新人作品时才能产生的那种独特的喜悦,“作者的语言充满一种好奇,像穿越山涧与平原的水流,时而奔放激越,时而平缓惆怅,但始终保持流动的速度。”评论家韩浩月如此评价。《流水似的走马》获奖之后,赤峰市召开表奖会,奖励鲍尔吉·原野一匹蒙古马,他在获奖感言中表达了对家乡的感激之情:“我在怀想远方那匹马,它的矫健令人赞叹!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奖励一匹马是蒙古民族至高无上的赏赐,希望我能分到它的智慧和勇气,继续前行!”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掌心化雪》等散文集,《最深的水是泪水》等报告文学集,《哈萨尔银碗》等短篇小说集,共计几十部。作品广泛收入大学、高中、初中和小学语文课本,曾获中国少数民族骏马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并获金质奖章,以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他同时还是2013-2014年全国无偿献血双年奖获奖人,2017年全国消防公益使者,2018年沈阳国际马拉松比赛形象大使,辽宁省警察体育先进个人。
    □本期嘉宾 鲍尔吉·原野
    青年报特约访谈人 韩文淑
    1 蒙古人认为污染河水、毁伤草木是罪孽,不诚实是罪孽,这些深深烙刻在我心里,渗透到我的创作之中。
    韩文淑:原野老师,你好,首先祝贺你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虽然在几年前我就开始关注你的散文创作,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交谈。这次很荣幸有这样一个机缘,能够比较系统、全面地与你畅谈文学与创作。大家都知道你是蒙古族,现在在沈阳定居,不过你行事为人都较为低调,对于你的创作历程和人生经历,大家还是了解不多。请你先为我们简要介绍一下吧。
    鲍尔吉·原野:我想从1981年开始说起,当时我在内蒙古文联的《草原》杂志发表一组诗《假如雨滴停留在空中》和一篇短篇小说《向心力》。按照过去的说法,这是第一次在省级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意味着步入文坛。但我彼时并不会写作。这像小孩子画画一样,他信手涂鸦却受到称赞,但他并不知是怎样画起来的,他对线条、对色彩的规律并不懂。几乎每个小孩都经历过这个阶段,我将此称为“天才绘画”,或“假绘画”。对这个小孩而言,这个阶段将转瞬而逝,他会被其它游戏所吸引,比如弹玻璃球、游泳,最常见的是互殴。如果,这个被称赞的儿童的生活在绘画中停下来,他一直画下去,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这等于让生活停滞,这个孩子承担不了这样的负担。
    这个情形,类同初入文坛的写作者,至少像我当时的状况。处女作发表后,我豪情万丈投入创作。当时流行一种观念——好像现在仍然流行——说“有志者事竟成”。这是毫无道理的一句话,是一句不知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说出的话,它只强调主观努力,而不管客观条件。我是这句“格言”的奉行者之一。当时我刚刚入职——在赤峰市广播电台担任编辑,刚结婚并有了女儿。单位——现在想起来都难以置信——竟分给我一套新楼房,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到后勤部门把住房钥匙领回来入住就可以了,这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入职、结婚、住房诸方面都顺利,就注定后面的事情不顺利。人生就那么多事,有注定的顺与不顺,只是先后顺序不同而已。而写作对所有写作者来说都不是顺利的事,如同跑步对所有跑步者均艰辛。我那时练习写短篇小说,写出来投寄各家文学期刊,之后石沉大海。在那个时代,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非常多。时代由封闭到部分开放,人们由集体无语进入可以把自己写的钢笔字变成铅字,文学意味着社会的苏醒。那时,像顾城那样背着一兜作品投寄出去然后积累一抽屉退稿信的文学习作者也非常多,只有少数人凭着他们的敏锐、才情与运气在数量很少、版面很少的期刊报纸上发表作品。他们是幸运儿,其他人都在苦苦挣扎。那时候,文学期刊、报纸的刊载量完全无法应付全国性的写作浪潮。从阅读也可以看出人们对文学的热情。当刊登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人民文学》到达赤峰市新华书店后,购买者从新华书店排队一直蜿蜒到马路上,占领了十字路口,汽车停止行驶也排起了长队。我想说,爱文学在那个年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像吃饭喝水一样,我是其中一人而已。而这些人,后来绝大多数“事竟不成”。不是他们没才华,是持续开放的社会给他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机会。
    我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我们这些人从事文学创作最大的短板是读书太少,如果想写作,一定比有书读的人更艰难。我日日夜夜地构思与写作。现在看来,大部分时光都在做无用功,但从硬币的另一面却培养了一个创作者应有的耐力,也培养了我写小说必备的刻画人物、组织故事的初步能力。上世纪80年代,我写的一些短篇小说陆续在《现代作家》(现《四川文学》)、《文学》(现《安徽文学》)、《作家》、《萌芽》、《上海文学》、《鹿鸣》和《民族文学》等期刊发表。短篇小说《白色不算色彩》获得《文学》杂志年度奖。这个时期我还发表了一批诗歌作品。我的老师、诗人安谧对我的写作有重要的影响。
    到了1987年,我们全家迁居沈阳,一切都变了。我从小地方进入大城市生活,在一个陌生领域里工作,起初完全不适应,没有从容的心态写小说,又不愿放弃文学梦想,转而写篇幅较短的散文,至今也近30年了。最开始,我不知道散文怎么写,所写是一些文学笔调的情景记录、人物速写和读书笔记。摸索着写到今天,更加不会写了,因为在今天我看到了文学、散文的浩瀚星空与大海。来到海边的人,会顿悟自己的渺小。
    韩文淑:过谦了原野老师。通过你的描述,我能强烈地感受到你在创作伊始对文学的那份热情和渴望。很想知道你创作时的一般状态是什么样子的?是有感而发?即兴创作?还是沉淀一段时间?
    鲍尔吉·原野:创作状态是个说不清的事情。“有感而发”对我常常不灵光。在鼓荡十分的情感面前,所能表现者不过三分而已。也就是情感这个气球里的气充不进作品的气球。我后来明白,“感”是内心的独立活动,它跟身体联系比较密切。而文学是另外的独立系统,两者之间不是输送关系,而是化学性的转化关系。可是沉淀时间过长,题材又会蒸发。我的状态是觉得该写了,就强迫自己写。“强迫”这个词,道出了我写作时的困境:完全不想写,不知道怎么写,困难重重。所幸它们都被写出来了,好与不好只有天知道。
    韩文淑:在我看来,你写作时的这种韧性和耐力正好与你的蒙古族文化身份有着天然的联系,下面就想听听你是如何看待蒙古族身份、你的故乡对创作的影响。
    鲍尔吉·原野:“蒙古”与“故乡”,这两个元素在我心里是重叠一体的。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仅仅凭语言这一件事,他们心里就有一个不同于外部世界的独有世界。一切事物由于语言的命名呈现出独特性。命名是重要的,太阳和Nara(蒙古语太阳的音译)虽然指向同一物体,但各自感受不同。蒙古族有自己的文化,在这里,我把文化理解为祖辈流传下来的对世界万物的阐释和伦理观念。譬如蒙古人认为污染河水、毁伤草木是罪孽,不诚实是罪孽,不赡养父母是罪孽。这些世代传下来的准则深深烙刻在每个蒙古人的心里,包括我心里,这些都会渗透到我的创作之中。
    我在作品里写到的草原和蒙古人民的生活,是我在故乡赤峰市的所见所感,这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所以我的作品也是我的故乡记忆。《流水似的走马》这本书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赤峰市委宣传部刚刚召开表奖会,给予我至高的荣誉——奖励一匹蒙古马。我在获奖感言中表达了对家乡的感激之情:“我曾经无数次梦到故乡赤峰。梦见她的山,她的草原,包括杏花和天空的小鸟。60年过去了,如果把梦境的所有碎片组成一幅画,是这样的情景:一株卑微的小草,在太阳初升的光线里看到了自己长长的身影,好像长成了一棵树,长在西拉沐沦河浇灌的草原上,忘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前方的道路开阔无尽。感谢家乡授予我‘赤峰市百柳文学特别奖’这一尊贵的荣誉。我在怀想远方那匹马,它的矫健令人赞叹!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奖励一匹马,是蒙古民族至高无上的赏赐,希望我能分到它的智慧和勇气,继续前行!”
    2 “我们”于我是草原和草原人民的总称,它是一棵大树,我是上面的一片小叶子或叶子上的小锯齿。
    韩文淑:这份特殊的获奖礼物很让人感动。我们都知道一个作家的成长会受到很多方面的影响,在你的创作经历中,哪些作家的作品对你产生过比较大的影响?
    鲍尔吉·原野:在创作中引领我、提升我的老师是诗人安谧和评论家楼肇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影响我创作的作品主要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契诃夫小说,巴什基利亚作家卡里姆《漫长漫长的童年》,杜甫诗,惠特曼的《草叶集》,泰戈尔与纪伯伦的诗,艾·巴·辛格《卢布林魔术师》,汉乐府诗,马克·吐温的作品。
    韩文淑:通过你的作品我们都知道,你很热爱跑步,听说最近你也成为“沈马”的形象大使,能谈谈“跑步”对你创作的影响吗?
    鲍尔吉·原野:从内心说,我跑步是一种对抗。我真心不愿与污浊的社会风气合流。但是当风气成为风气时,你就不适于表达对它的厌恶,否则你会被众人厌恶。不断地、疯狂地跑步,会让一个人清空自己,他会变得简单澄明,心里多余的东西就被挤掉了。这样的人会变得有些傻——对好多事反应不过来,我宁愿自己傻。我很想拿自己当一个试验品,看一看傻的结果最终会怎么样。跑步20多年,改变了我的人生信条,我会认为:每一件事都不能投机取巧。失败是经常发生的,成功的机遇随时都有。狄金森曾说:“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含辛茹苦”,这是跑步者的写照,也是写作者的写照。跑步者睡得早,起得早,在曦光中感受大地的呼吸,是有福之人;跑步让人身体强壮,性格朴实,胃口好,睡眠好,可以应对繁重的文学劳动;跑步让我知道人生不是竞赛,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修复、完善与过招。
    韩文淑:三十余年的创作,你已出版了几十部散文集,在这些作品中,你较为偏爱哪些呢?
    鲍尔吉·原野:我比较牵念这几部书:一是《掌心化雪》,2000年出版,此书由书商操作,前后卖了有10万册吧,为我找到了一些目标读者。二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善良是一棵矮树》,1995年出版,这套丛书的作者有楼肇明、止庵、苇岸、老愚和我,那时候我们相互结识并相处愉快,想起来十分亲切。三是《青草课本》,这是一本谈古典音乐的书,2002年出版,它记录了我的爱乐时光。我有两项爱好,一是跑步,二是听古典音乐。一首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我傻傻地听了20多年。写作前,先放这首曲子,乃至恍惚。好像我所有的文字都来自这首交响曲。
    韩文淑:你创作很重要的一个主题是对草原故乡的书写,能谈谈你是怎样构建自己散文中的故乡的吗?你对自己的草原故乡、草原人民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鲍尔吉·原野:这是一个好问题。如果作家能够连续不断地写故乡,而这个故乡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了丰富性、深入性和驳杂性,那么,这个文学里的“故乡”是由作家创造的并且他成功了。这个“故乡”不等同于作家出生地的真实情形。创造“故乡”,于作家是一项长期艰巨的工作,他要一样一样置换填充“故乡”的一草一木,包括太阳月亮和人的表情与手势。如同福克纳笔下的奥克斯福只存在于福克纳的作品里,它的名字叫约克纳帕法,却比现实的美国南方更真实。我写的草原故乡是我创作的文学园地。跟大师的领地相比,我的园地很小,但也是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风景。能够进入“创造故乡”的作家是幸福的,是对他们写作的巨大考验。
    对草原和草原人民的感情?岂止是感情,你看那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群,你看那从南方飞向北方的雁群……看到这些,你就知道这不是感情,是宿命,他们不是他们,是我们。“我们”于我是草原和草原人民的总称,它是一棵大树,我是上面的一片小叶子或叶子上的小锯齿。
    韩文淑:你对草原故乡的深情厚谊我在过往的阅读中就已经感受到了,今天面对面交谈,更是能通过你谈话的语气神态感受到,这种“小锯齿”的情义其实是世上最真实的情感和告白。下面,想请你为我们介绍和评价一下《流水似的走马》这部获奖作品。
    鲍尔吉·原野:《流水似的走马》这部散文集的第一辑“索布日嘎之夜”占到书的一半篇幅,是我在2014年之后写的新作品。其余各辑是之前20多年中所写作品的选编。新写的作品没有对之前作品进行延续,视角和想法都不一样了,篇幅也不一样。《火的弟弟》《我认识的猎人日薄西山》均为长散文,每篇约两万字左右。我把牧民们放在更辽阔的大自然和更深厚的蒙古传统文化中加以观察刻画,贯注着我的情感体悟,是我所创造的“故乡”的主要组成部分。说到对本书的评价,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书评家韩浩月为这本书写下的几句话:“《流水似的走马》是鲍尔吉·原野在出版了几十本书之后的又一部散文集。可是在读它的时候,竟然有读新人作品时才能产生的那种独特的喜悦——作者的语言充满一种好奇,像穿越山涧与平原的水流,时而奔放激越,时而平缓惆怅,但始终保持流动的速度。这种语言,穿越了严苛的时间考验,让鲍尔吉·原野的文字,从传统时代走来,仍然能在所谓的新媒体公号时代,让读者产生阅读愉悦感与转发的冲动。”
    韩文淑:是的,所以有评论家认为你这部书是草原文学的巅峰之作,中国的蒙古族作家开始用世界文学的角度书写草原与自己的民族。还有一个问题,很多读者,也包括我,都被你的散文语言所折服,你的作品多篇被收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中,可以说,你的写作是对汉语语言美的一个充分展现。能谈谈你运用语言的心得吗?你是怎样建构自己的“修辞世界”的?
    鲍尔吉·原野:语言,是的。除了语言,文学作品,尤其是散文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如果血液里没有氧气,其它成份有什么用处呢?你的故事没有说书人说得更好(单田芳的粉丝不少于1000万人),你的题材没有网络更惊耸,你没有视屏画面,没有配乐,你有什么呢?语言!除了语言,作家一无所有,当你用优美、准确、生动、幽默的语言与读者交流时,你才获得文学人活下去的理由。古人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秦汉宫阙早已颓圮,他们给我们留下最为确凿无疑的宝贵遗产是语言,它比四大发明更伟大。如果珍惜地、纯洁地、准确地运用这种语言,是对祖宗的最大忠诚。
    我是蒙古人,汉语文不是我的母语,但在阅读和写作中,汉语文让我着迷,我感受着它的无尽的美感与质感。它可以像豹纹那样华丽,像小鸟飞翔那样灵巧,像大地那样厚重,像山岩那样坚硬,像月照大江那样流光千里。作为少数民族族裔作家,我为自己多篇作品收入国内大中小学语文课本而感到幸运,我觉得在这个用大话、空话、套话与粗鄙话语污染汉语的时代,我和孩子们一起使用纯洁的汉语交流心迹,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说到建构“修辞世界”,我以为首要是倾听,用耳朵听各地的人用不同的语言表述世界。然后是阅读,看优秀作家怎样用文字传达美感。这是饶有兴味、永无止境的功课。
    韩文淑:聊到现在,以上的问题可以称作是散点透视,我非常想问你一个直接的问题,那就是你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一种创作观或者说自己所坚持的一种文学信仰是什么?
    鲍尔吉·原野:我的文学信仰来自惠特曼。他所描写的草是世上最为卑微、最为广大的存在;也是低下、平等和自由的象征,还是鲜明的美学旗帜。这样的文学来自土地,强调朴素和流动,和中国固有的书斋文学和庙堂文学完全不一样。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让读者感到这是在旷野里和星空下写下的文字,有风和露珠的参与,其中的所谓幽默或优美不过是河流与虫鸣的一部分,远处还有草和土地的歌唱。
    3 我希望青少年能懂得审美并在美里获得爱的力量。爱,而不是其他,是一个民族获得持续活力的内驱力。
    韩文淑:我们都知道文学不是孤岛,它与社会生活紧密相连,你的作品也是对社会人生思考的结晶。作为一名作家,你也一定很关注当下文坛与社会,你能谈谈你比较关心社会生活的哪些方面吗?你如何理解作家的担当意识?
    鲍尔吉·原野:我比较关注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关注这期间国民性的变化,关注飞速发展的中国对自己的看法。简言之,我愿意用鲁迅刻画国民性所提供的视角来观察鲁迅所爱所恨的中国人今天的内心感受和表达。进一步说,我是那个未庄的疑似不姓赵的阿Q,我在观察我自己的内心以及赵钱两位太爷、他们的女人与儿孙,尤其是人数最多的未庄广大村民们的喜怒哀乐。
    我觉得作家的担当首先是卸妆,卸掉作家身份,回归社会人的角色。然后是诚实。诚实地对待文学劳动,诚实地记录这个时代的艰辛与美。
    韩文淑:“卸妆”非常形象的比喻,作家需要诚实劳动,你的散文中也一直有“批判”,不过很想知道你对于“文学在当下社会已经无用”、“文学已死”等论调怎么看?
    鲍尔吉·原野:文学一直都在场呀!也许有一些纸质文学的杂志社关张了,那只是这个时代消失的几十万个单位中的几个而已。文学一直在广告里、影视里,特别是网络里高高飞扬。文学是空气,它不仅流动于文学编辑部的房间里,它流动于一切地方。纯文学或者叫传统文学只是文学的面目之一,如观世音菩萨有三十二化身,文学也有许多化身,身身不同。微信公众号的诞生,也可以理解为一万家文学杂志社的诞生。文学一直在被运用,只是目的、效果不一样。
    韩文淑:你的内心比我们年轻一代的学人更坚定、更强大、更乐观,我们反倒更容易受当下舆论环境的影响。就我的阅读体验来说,你散文呈现的自然世界对于当下青少年朋友是非常独特的,有别于他们日常生活接触到的现代城市生活。不论是你运用语言修辞的方式、还是讲述的故事,我想对于青少年朋友们都会是不小的震撼,能谈谈你希望自己的创作对青少年有何影响吗?
    鲍尔吉·原野:目前没有具体的调查数据反馈说我的作品对青少年有什么影响。但我深知,当下网络上由亿万人参与创造的时时更新的语言和文化样式对青少年影响巨大。假如我的作品透过课本对青少年有所影响的话,我希望他们能体会这个人的语文态度不虚伪、朴素,对生活有观察并有爱。我盼望看到中国的青少年在中华语文和多元文化的灌溉下有一种朴实蓬勃的样貌,他们懂得审美并在美里获得爱的力量。爱,而不是其它,是一个民族获得持续活力的内驱力。
    韩文淑:我知道你以老师的身份,近年来也一直为中学生、大学生授课讲座,能从你讲课的角度,谈谈当下文学教育的缺失吗?或者是当下青少年文学素养方面应该如何培养?
    鲍尔吉·原野:我近年陆续在沈阳师范大学等院校给学生们开办讲座,讲杜甫、古诗十九首和欧美文学。我感到一些即使是文科的学生包括研究生的语文能力也有缺失。应试教育在他们最好的时光剥夺了他们在语文课中审美的权利和能力,语文只是通向高考的工具之一,是分数的科目。文科生也不见得爱文学,就像建筑工人不一定爱水泥。我以为语文能力应该是国民素质的重要呈现,不光是表达与作文。语文应该给予学生审美能力。透过美,学生们汲取到爱——包括尊重、悲悯、节制、友善、胸怀、眼界和文化的多样性,这是良善国民应有的素质,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彼此都很舒服。而且,语文应该让学生学会欣赏大自然之美,懂得审美的一生而不仅仅是赚钱的一生是好人生。这些元素,在当下的语文课里有吗?即使有,也被高考的功利目标冲淡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未来的国民是一些只会赚钱,不懂得审美的人,他们会冷漠,会盲从,这真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美,不是作家和艺术家的术业,是所有人通向善的路径之一。否则,我们为什么号召人民读中外文学名著呢?若要补救这一缺失,我要用一句官话回答你:这需要领导重视。这是国家行为,除此没别的办法。
    韩文淑:在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想用“感动”二字来概括我的心情。不论是你对故乡的热爱,还是你不断突破自我的创作之途,还是你对当下社会人生的关爱,都让我看到一个匍匐于大地的写作者:心中充满良善,欲意表达美好,在旷野中、星空下,倾听万物歌唱。最后想听听你对自己创作的期待以及对读者阅读的期待。
    鲍尔吉·原野:谢谢你!我对自己的创作期待什么呢?越写胆子越小了,但眼界有所提升。如果天假以年,我想以当下作为一个新的开端,把心底储存已久的一些东西慢慢写出来,这需要勇敢,也需要技术。我希望像魔术师那样从袖子里抛出泼喇喇的白鸽,它们是我酝酿多年但没敢写的东西,怕写不出或写不好。我祈盼读者诸君垂注我的新作品,欢迎诸君批评指导。
    (韩文淑,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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