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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海百合》:在童话的海底守望人性的本真


    
    徐小斌写小说、写剧本、画画、剪纸样样精通。画画、剪纸如果仅仅是“票友”也就罢了,她完全可以达到出版的水准,前些年她出版了她的刻纸集,最近,她又出版了自己的首部绘本新作《海百合》。绘本的核心情节来自于她在2010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炼狱之花》,新作《海百合》则化繁为简并作出了重大改编,将内容以纯粹的童话形式呈现出来。在此基础上,作者又精心添置了自己亲笔绘制的70幅插画作品,力图为读者带来一次精神与感官的奇幻之旅。
    童话中,海百合是一位来自海洋的美丽公主,为了实现人类和海洋的和解而踏上了同人类的和亲之路。海百合的身份和经历不难让人联想到另一篇我们比较熟悉的童话故事——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海百合和安徒生童话中的小人鱼一样,都是来到人类世界寻求爱情的海公主。但是相较于小人鱼为爱情倾尽全力的动人付出,海百合的寻爱过程更像是一次富于隐喻意味的英雄之旅。在民间童话中,英雄是肩负着重要使命的勇敢者,他们只身涉险,经历重重磨难方可完成任务,获得荣誉、权位和幸福。而海百合正是这样一个承担着非凡使命的青年女英雄,她凭借着一枚装着足以迷倒所有人的迷药的戒指(这是爱人留给她的惟一信物)、一本记载着人间规则的羊皮书,还有一张人类的面具在人类世界自由地行走,而找到戒指的主人,通过和亲来拯救海洋,是她所肩负的使命和重任。
    海百合不再是安徒生笔下那个初次品尝到爱情甜蜜便甘愿为之倾其所有的懵懂少女。她是纯洁、善良的象征,代表着来自大自然的未经文明洗礼的最为纯粹的生命样态。而在海百合的寻爱之旅背后,所隐喻的是对现代文明中失落的人性本真的寻回。故事开篇写道:“一个绝望的青年把一枚戒指扔向了大海,他说他是拒绝现实中的异性,向大海求婚。”人类向大海祈求爱情源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在古希腊神话中,海洋是爱神阿弗洛狄忒的出生地,因此,海洋也被视为女性的化身、爱情的栖息地。所以,将海洋与女性及爱情联系在一起是有着深远的神话原型基因的。对现实爱情的失望迫使青年转而去向大海求婚,而当人类的精神世界在现代文明中无法找寻到理想的栖身之所时,也会转向文明以外的他处寻求心灵的栖居之地。而大海作为孕育生命的母体,永远承载着人类最初的灵魂与最真实的本心。于是在这里,“求婚”行为便可以理解为人类面对现代文明的异化寻求自我心灵和解的象征。作为童话,《海百合》并没有像《炼狱之花》一样为我们呈现太多人类社会的现实处境,而是以某种隐喻的方式揭开了人类生存空间的一角。戒指、羊皮书、面具,是海百合借以在人世间生存和行走的三件物品,同时也是现代人遭遇精神异化的集中体现。戒指中暗藏着世界上最厉害的迷药,在迷药的作用下,纯粹的情感可以变成任人操纵的情欲,它喻指了人类情感的虚幻性;羊皮书记载着人世间的各种规则,其本质是人类世界烦琐的秩序和规矩,它在磨灭了人性本真的同时,也束缚了人类的灵魂,令其失去了对自由的憧憬;而面具则意味着伪装,它象征着主体对自我内心所拒斥的外部世界的妥协与逃避。这一切都喻指着人类组建的现代社会其实是一个充斥着虚幻、束缚和伪装的世界。
    这样的表达在徐小斌其他的小说作品中也并不鲜见,对现实的拒斥和逃离是她创作中较为常见的主题。正如徐小斌自己所言,“我们常常被一种看不见的外力左右着,因循着一种既定的轨迹圈子,内心自由常常在不知不觉中被扼杀……在适者生存的前提下,任何物种都需要学会保护自己,或曰:学会伪装和欺骗。”在她看来,这就是现代人类社会,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难逃被异化和被役使的命运。与遭遇异化的人类社会截然相反,海洋则象征着未经世俗浸染的纯洁的净土。海百合正是从这片净土中走出的一位纯洁的使者,她的任务就是要在这场对抗异化的战争中坚守住人性最初的本真。然而,在几次往返于海底和人间的过程中,海百合却渐渐发现自己脸上的面具已经越来越难摘下,直到最后,面具完全长在她的脸上,再也摘不下来了,这似乎也喻示着,在现实的异化下,人类最初的纯真也将会被浸染和覆盖,人性的本真在现实世界的异化中正在逐渐走向失守与沦丧。
    在徐小斌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能够看到现代化进程中,人类被异化的现实,人性本真的失落与灵魂的缺失。但是,在徐小斌的内心深处,她所深切渴望的是每个遭受现实社会挤压和扭曲的生命都能够摘掉那张虚伪的面具,敢于向彼此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复归人性最初的本真。所以在这篇童话故事的最后,徐小斌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如同伊甸园一般美好的乌托邦世界:海百合和她的心上人终于结成了夫妇,他们放弃了尊贵的王族身份,成为了一对普通的夫妻。他们专门收留那些被世界抛弃的人。而海百合的面具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在这个王国里,所有人都裸脸视人,没有面具。进入这个王国的人会永远与自然和谐相处,永远享受公平、青春、自由、友谊和爱,永远不会老去——这是多么迷人的景象,仿佛喻示着人类最后终于实现了自我内心的和解。然而,童话的结局虽然是美好的,但是王储身份的丢弃似乎也意味着,这一切的美好并不会为现实所容纳,若要守住本真,惟一的方式便是放逐自我,超离现实秩序,将所有的美好都建筑于理想的彼岸世界。只有在这片理想之地,人类才能得以诗意的栖居,才能真正寻得自我内心的和解。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个故事演绎的过程中,女性人物扮演着异常重要的角色,除了背负着拯救使命的正面形象海百合,还有充当反面力量的白罂粟和曼陀罗。她们的名字则无一例外,都是具有致幻性的迷人花朵,这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徐小斌对女性的感觉,美丽、神秘,但是却具有毒性。她们貌似温柔而魅惑,不具任何的攻击性,实则却能伤人于无影无形。童话中的曼陀罗和白罂粟是两个颇具意味的人物,曼陀罗自幼便被亲生母亲抛弃,在养母白罂粟的打骂下长大,母爱的缺失就像是一个永恒的缺口绵绵不绝地滋生着欲望,而泛滥的欲望最终又将主体推向了毁灭。曼陀罗所代表的实际上是人性中最本能、也是最脆弱的部分,那就是对爱的渴望。而白罂粟则是一个巫师式的角色,在民间童话中经常会有这类女巫形象出现,她们通常是人性恶的化身。童话的魅力在于它所演绎的善与恶的对立,往往并不是现实生活中善恶之间的斗争,而是人类自我内心中善恶的挣扎与纠结。所以在童话里,巫师的结局通常都是死亡,因为只有巫师的死亡才意味着人类自我内心中的正面力量得到了肯定。无论是纯真的海百合、妖媚的曼陀罗,还是邪恶的白罂粟,她们都是真实地存在于人性中的部分,而善良战胜邪恶,纯真抚平欲望也正是人类对人性的永恒期待。
    徐小斌的创作常常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她一直在执著地叙写着女性生命中的体验与遭遇,因此,她的作品也常常被解读为有关现代女性和女性生存的寓言。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徐小斌的作品并不仅仅是关于女性,而是“关乎于整个现代社会与现代生存”(戴锦华语),我对此深表认同。徐小斌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对理想人性的期待绝不仅仅是针对女性生存现状而言的,而是对当下整个社会人性现状的思考。对于至真至纯的人性,徐小斌一直抱有美好的期待,但是她也清楚地认识到,当纯真的人性遭遇现实的残酷,其结果必然是现实对纯真的浸染,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坚守本真的生命一个个包裹起来,以此让他们远离现实社会的侵蚀,这在徐小斌之前的一些现实题材的小说作品中一直有所体现。但是这种远离绝非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拒斥和对抗,正如孙郁在评价徐小斌创作时所说的:“在那些文本里,完全没有逃逸,乃是一种精神的面对,甚或一种搏击。”如果现实没有为本真留下一席之地,那么不如重新为其建造一个理想的城邦。徐小斌就像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以其超凡的想象力和敏锐的艺术直觉为自己、也为世人构建着一个又一个心灵的“别处”,而《海百合》可以说是徐小斌对其人性理想的又一次寓言式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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