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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狄更斯的心灵鸡汤救不了当代“雾都孤儿”


    电影开场,瘦弱的祥太在强作镇定的治的掩护下,使出了并不怎么高明的偷窃伎俩。在他稚嫩的脸上与不知所措的小动作中,看不到紧张和恐惧,只有对未来生活的迷茫。眼前这位少年的形象,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同为无父无母的可怜儿童,同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边缘人,同样被迫成为一名小偷,祥太和奥利弗退斯特的人生走向颇为相似。在《雾都孤儿》的结尾,奥利弗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和家人团聚,重获幸福人生。在《小偷家族》末尾,祥太也告别了曾经共同生活的治,毅然决然地坐上了巴士。可等待祥太的,会不会是大团圆结局?抑或是另一段悲惨生活的开始?没有人能说得清。
    
    在狄更斯看来,奥利弗能够重获幸福,是因为世间的爱总能战胜暴力和犯罪。在小说的最后一页,作者写道,“谁要是没有强烈的爱,谁要是没有仁爱之心,谁要是对以慈悲为准则、以关怀一切生灵为其伟大特征的上帝不感恩戴德,谁就绝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这是《雾都孤儿》的主旨,也是贯穿于狄更斯写作生涯的重要思想。在他的代表作《双城记》中,狄更斯就态度鲜明地指出,暴力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理性与宽容,善良和爱才能建立起一个和平与和谐社会。
    那么,祥太的悲惨遭遇,是因为是枝裕和的电影中缺少善良和爱吗?相信熟悉其作品的观众,都不会这么认为。《无人知晓》《步履不停》《比海还深》《海街日记》……一路走来,是枝裕和的镜头语言里,总是洋溢着平静与温情。在《小偷家族》中,两场戏完美继承了其艺术风格。一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凑在屋檐下,欣赏着根本看不到的烟火表演。二是众人还在海边手挽着手嬉戏,树木希林饰演的奶奶坐在一旁,喃喃自语道:谢谢你们了。
    如果电影在此处戛然而止,《小偷家族》就将成为一碗温暖的鸡汤。六位年龄身份背景均不相同的社会边缘人组成了临时家庭,通过互相扶持找回了人间的温情,这绝不是是枝裕和想要带给观众的主题。其实,影片前半段的众多伏笔已经显示出,看似亲密的“小偷家族”内部布满了裂痕。比如,治说服祥太不要去学校的理由是,“不会在自家学习的人才去上学”。这句十足的谎言,足以将这对假父子间的温情脉脉撕扯得粉碎。又如,亚纪依偎在奶奶身边的画面看似美好,那边厢奶奶却每月通过亚纪私生女的身份攫取3万日元。毋宁说,支撑“小偷家族”的不是表面上的温情,而是无处不在的利益关系。
    是枝裕和与狄更斯对于社会、人性的不同理解,正在于此。在《雾都孤儿》中,无论身处何种窘境,奥利弗始终保持着善良、勇敢、大度的可贵品格,并因此逆转人生。但在是枝裕和看来,撇开现实生活环境而空谈品格,无疑是耍流氓。“小偷家族”中的成员,无法用简单的好与坏、善与恶来衡量。一方面,他们收养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友理,让她收获短暂的幸福。另一方面,治终究还是让友里干起了盗窃的勾当,若长此以往,她的人生绝不会有希望可言。“小偷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都有善良的一面,可为何他们却不得不作恶?是枝裕和将矛头直指没有为“小偷家族”提供过丝毫帮助的社会。
    这又是狄更斯必定不愿同意的看法。在《双城记》中,狄更斯有意将革命者描写成嗜血、暴力的形象。因为在他看来,改造社会远不如改造人心来得重要。《雾都孤儿》虽不乏批判现实的力量,但作者还是将奥利弗的悲惨遭遇归咎于赛克斯和费金等恶徒,而非压榨穷人的不平等社会。狄更斯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大概仍然是在困境中不忘发扬人文主义精神的大卫·科波菲尔。可当祥太终于向治坦承,他是“故意”被抓住时,无异于给狄更斯先生泼上了一盆冷水。这位当代的“雾都孤儿”很清楚,偷窃永远不会给他带来幸福,哪怕他的“父亲”治给予他的是百分百的真情真意。所谓的善良与温情,在社会的碾压之下显得不堪一击。
    在《小偷家族》的结尾,祥太乘着巴士向充满未知的生活前行,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原生家庭的友理百无聊赖地玩着石头,处境一点也没有得到改善。她努力攀爬上栏杆,向远方眺望。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包括是枝裕和。如果这些不幸的孩子生活在狄更斯的文学世界中,这位善良的先生一定会为他们安排数不清的“雾都孤儿”式机缘巧合,回到失散多年的中产阶级父母身边,重获幸福。是枝裕和没法和狄更斯一样,为大家讲述一个动人的童话故事,更没法为祥太和友理安排一个确定的结局。因为他们的命运,从来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观众对电影的结束毫无心理准备,当片尾字幕猛然浮现在大荧幕上时,人们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或许,这正是是枝裕和想要达到的目的。或许,我们更愿意生活在狄更斯笔下。因为在那里,人们总是能轻松地分辨善恶,寻觅到应该遵守的生活准则,还能顺带拥有一个通过个人奋斗走向成功的梦想。“小偷家族”里的一家之主治,一直坚信自己在做着正确的事。他抚养着没有血缘关系的祥太,收留了被亲生父母嫌弃的友理,但脆弱的“天伦之乐”被警官的一句问话击得粉碎:“你为什么要让孩子们做小偷?”治喃喃自语:“因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们的了。”
    治,究竟是个拥有爱心的好“父亲”?还是一个不负责任、游手好闲的小偷?迫使他不能正确教育孩子的,到底是自身的缺陷,还是社会的冷漠?是枝裕和不愿意像狄更斯先生一样,语重心长地教育读者和观众,将一个又一个人生哲理娓娓道来,而是不发一言,把问题冷冷地抛给了每一位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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