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传来——北京人艺曾经的副院长、总导演办公室主任、演员、导演苏民走了!剧院的多事之秋,今年刚刚过去八个月,就一连走了六七位老艺术家,虽然这是自然法则所致,不可改变,但依然令人心痛不已。 “废话协会”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首先想起的是当年剧院之“废话协会”。顾名思义,这是一个集中说“废话”的地方。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今天的许多艺术家当时还都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由于专业的原因他们一般都有“脑子灵活、能说会道”的本事。一整天排戏,午饭以后又没有睡觉的习惯,于是他们便站在院子里一部双杠前,斗着嘴皮子。由于使用的是机智妙语,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大家都会为增长见识而其乐融融,这里便成了“快活林”。那时候,大家好胜心都很强,最怕自己成为“知识上的黑暗者”,因此都跑到这里来“补氧”、“充电”,因之北京掌故、名山胜迹、古今逸事、天文地理,以及书法、绘画、音乐、戏曲等等,都会集中起来表现一番,传播一番。看来,这不能叫做“比废话”,而只能说成是“传知识”。其间,于是之、童超、英若诚、蓝天野、朱旭、童弟等人都是“常客”,而苏民由于记忆力好,又知道许多典故,便很自然地成为了合格的“名誉会长”。半个世纪过去了,今日回想起来,我仍然激动不已,种种情状挥之不去。 “总导弹办公室主任” 多年来,人艺不知道产生了多少笑话,这都是由于干艺术的人形象思维比较活跃,想象力比较丰富,从而“演义”出来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第一届演员训练班结业,排练了《雄心虎胆》,由苏民、朱琳任导演,陈永祥任舞美设计,并前往本溪市钢铁厂深入生活。他们坐在火车的硬卧车厢里,想利用乘车时间研究一下布景设计图,于是来到了比较清静的软卧车厢里。当他们正在热烈讨论的时候,被乘务员发现了并进行干预,苏民立即出示工作证说明情况,便被暂时允许借用一下。这件事本来并不复杂,但是经过剧院的同事们一次次演义加工以后,竟然变成了以下的样子——苏民、朱琳和陈永祥来到软卧车厢,便把设计图纸铺在地上,争论得面红耳赤。突然,一位乘务长进来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苏民出示工作证,上面写着“总导演办公室主任”的字样。不料,乘务长一时误看,把“总导演办公室主任”错看成了“总导弹办公室主任”。于是,马上向列车长报告,说是有三位国防系统的工作人员,正在这里进行机密性的研究工作,应当给予特殊的保护和照顾。乘务员还送来了茶水、牛奶和面包。于是,苏民、朱琳、陈永祥边喝、边吃、边谈,忙碌地工作起来。工作告一段落,苏民刚一出门赶快又缩了回来。朱琳问:“怎么回事?”苏民答:“坏了,咱们出不去了!”他用手指了指门外说:“走廊里有两位持枪的乘警左右守护着咱们哪!” 玩笑归玩笑,苏民这个总导演办公室主任,是非常尽职尽责的,是总导演焦菊隐先生的有力助手,协调、布置、安排了许许多多的艺术生产方面的事务,受到了焦先生和同志们的称赞。近年,剧院重新排演了经典剧目《蔡文姬》,由苏民负责,他却坚持表示自己只能是做“恢复排演”的工作,以此表示对焦先生的敬重。 一段往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夏天,英若诚、苏民和我组成创作小组,编写剧本《刚果风雷》。为了赶任务,我们日夜厮守在一起。有一次在休息闲谈当中,苏民非常激动地说起一件事——“反右”运动的后期,在银行工作的苏民爱人贾铨被打成了“右派”,为此银行的干部来人艺商量,提出要把贾铨送到西北农场去劳动改造,同时要苏民也一起跟着去。接待他们的是人艺副院长欧阳山尊,他几乎连考虑都没考虑,就明确而坚决地表示:“你们的人怎么处理我们不管,但是剧院的苏民不能走,我们需要他,工作上根本离不开。”后来,银行方面只得作罢,连贾铨也没有送到西北农场去。 实际上,当时正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粮食非常短缺,如果苏民全家去西北农场,肯定会遭大罪,结局如何还难预料,哪还谈得上苏民的艺术生涯呢?说起这事,苏民连连点着头说:“欧阳山尊真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我终身不忘!终身不忘!” 这里还要提到的是,贾铨被打成“右派”以后,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感到十分痛苦。在这种情况下,苏民不但没有离开贾铨,反而更加关心她。贾铨内心痛苦,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把丈夫捅醒,而苏民就会随时对她进行开导,劝说,给予热情、细心的帮助和照顾。就是这样,在苏民的理解与支持之下,贾铨平安地度过了二十年的艰难岁月。 潇洒自如一范蠡 苏民还是一位诗人,几十年不断有新作问世,下边一首是1988年冬日写给曹禺老院长的—— 幕启南开剧运新,水木清华起层云。 郁凝《雷雨》闻天下,神往《日出》裂寸心。 已将名篇传几代,仍挥劲笔写今春。 岂惜百岁赠世界,梦寐舞台中国魂。 其中,“仍挥劲笔写今春”一句大约包括了曹禺在1960年写出的《胆剑篇》吧?苏民在这个戏里扮演范蠡,戏写得精彩,演得也出色。范蠡与西施的爱情故事源远流长,在中国可以说是尽人皆知,家喻户晓。因此,要演好,能让观众接受,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苏民扮演的范蠡却是飘逸潇洒,生动得体,令人过目不忘,主要的特色就是把人物身上的“书卷气”充分展现出来了。 人艺的老演员赵韫如曾评价:“范蠡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忘不了这个形象,主要就是在苏民穿的服装上。《胆剑篇》是一个历史剧,那套古装穿到他的身上,是‘活’的,是美的,是自然的,也是艺术的,就像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和他这个人就是那么谐调,那么相配。这主要原因是在于苏民身上有一种不可多得的‘书卷气’。这种独特的气质是演不出来的,靠化装也化不出来的,这是他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不是三天两天能够学到手的。苏民爱琴棋书画,爱读诗写诗,爱书法写字,很注意学习中国传统文化,而‘书卷气’就是他多年来注重自我修养结下的硕果。” 那么,苏民自己又是怎么说的呢? “饮水思源。此刻,我首先感念的是已于1960年去世的我的父亲。1931年我五岁时,爆发‘九一八’事变,日寇侵占我国东北三省,53岁的父亲带领全家逃难到北平。喘息未定的他,白天外出谋差挣钱,晚上饭后,一对一地对我开始了私塾式的家庭教育。也就是每天读、背一两首唐诗或一段《古文观止》。他用一种像唱歌似的吟诵调子,一句一句地口传心授。儿时记忆力好,跟着他的调子唱会了,大体也就背下来了,然后他再给我讲解。开始时讲故事多,解释文意少,后来逐渐才释意多起来。这样每天一个多小时,进行了一年多。……就是这前后两次不足三年的私塾式家教,给我打下了传统文化的幼学基础。……追问前因,完全应当感谢父亲!在国难当头的背景下,他居然能沉下心来,对我进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诗为心声 这里,再转引苏民几首关于人艺老艺术家们的诗文,大约是很必要的。所谓“兴之所至,真情其内”也。 焦菊隐 苦味青果嚼后甜,斯人已去感斯言。 胸横意气凌绝顶,学贯中西取他山。 《虎符》露布民族化,《茶馆》虹飞世界传。 师友情深忆身教,梦中笔香墨犹酣。 刁光覃 声若洪钟意若泉,动如山摇静如禅。 列宁魏武神采在,妆台盼君留华年。 田冲 不唱桃源唱黄河,曲山艺海百战多。 白发碧水童心境,池畔凝神谱新歌。 于是之 贫辨生活困辨人,勤出才智慧出神。 舒、焦二公灵如在,空谷生风助君吟。 童超 云树襟怀一天骄,求索情趣寄离骚。 曾将粉墨惊四海,青山珍重有柴烧。 朱琳 窃符明恩义,胡笳声遏云。 雍容气度在,树碑敢无文。 郭老案头曲,凭君场上吟。 善解焦公意,舞台三知音。 胡宗温 曾掬晋水洗华年,彩凤灵犀戏路宽。 赤子天性人不老,晚拂柳烟赏青莲。 李婉芬 编演兼善岂能期,推敲晨昏屡出奇。 但知三十病魔累,深信坚韧养生机。 据说,苏民手里一直保存着一本十分珍贵的诗集,那是他父亲73岁时候的手抄本,是他家的传家之宝。那里面,老人用清秀的小楷字抄写了苏民的高祖、曾祖以及祖父撰写的全部诗句。诗文旁边还有一方印章,上书:“清白吏子孙”。印章上的五个字让苏民牢牢记住了,不敢忘记。实际上,这是一个家训,要求濮家(苏民原名濮思洵)的祖祖辈辈都应当是严于律己,清白做人。我们也可以看到,苏民自己确确实实是这样行事做人的,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子女继续如此行事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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