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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之歌》作者:懂得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法国作家蕾拉·斯利玛尼在2016年凭借《温柔之歌》荣获了龚古尔文学奖。她于1981年出生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自幼热爱文学,曾追随茨威格的足迹横跨东欧,对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更是尤为钟情。17岁时到巴黎求学,毕业后在《青年非洲》做记者。
    2014年出版关于女性瘾者的小说处女作《食人魔花园》,在法语文学界崭露头角。2016年出版《温柔之歌》,小说在获奖之前已经成为享誉法国的畅销书,短短三个月即销售76000册,获奖后更是销量骤增,目前版权已售37国。
    在获得龚古尔文学奖之后,ELLE杂志记者奥利维亚·德·朗贝特里(Olivia de Lamberterie)对她进行了长篇采访。本采访由代林珂(复旦大学)编译。
    
    提问:龚古尔文学奖奖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改变?
    我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被成功的光环笼罩,全身散发着“成功”的气息,人们争相接近我。我的书不再是一本普通的《温柔的歌》了,而是人们争相买给妈妈们读的“龚古尔奖”畅销书!
    提问:你是第一位在怀孕期间获得龚古尔奖的女性,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是的,我证明了女性可以从事文学写作这一事实。一个男人要当作家是很正常的事,但一个女人因为要当作家或者忙于其他什么事而找人帮忙照顾孩子,她就是自私的。我自己也花了一些时间来摆脱这种罪恶感。别人总对我说:“你在家里写作,正好可以照顾你儿子啊!”但实际并不是这样的,正是因为我写作才不能照顾孩子。是的,我在怀孕的同时要写作、要正常地生活,并且要为新生命的到来做准备。在我看来,这是个值得一试的挑战。
    提问: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我是,我也呼吁女权主义。我常想起西蒙·波伏娃的话:人们错误地认为伟大的斗争和他们无关,和他们相关的只有阶级斗争。我想,站在女性的角度,这是对的。在面对社会和找工作时,在处理和老板的关系以及照顾孩子时,女性地位的复杂现状就一点一点构建起来了。作为女作家,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提问:你打破了进入文学界要先写自传的不成文规定,为什么?
    我是马格里布人,但我不希望人们对我只有这个印象。我对自己说:“不作茧自缚,视野才会更开阔。”托妮·莫里森说她的小说《天堂》因为她的出身而被误读,人们指责她没有写清人物角色的种族。说得好像存在白人文学和黑人文学一样!我不认为我们应该根据出身评价一个人,我们的人生,是另一回事,是爱、感情、恐惧和反抗。这是我想说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否定我的出身。
    提问:听说你在给儿子喂奶的时候看到了斯特劳斯—卡恩性侵案(简称DSK)的报道,找到了写第一本书《食人魔花园》的灵感。《温柔之歌》也是来自于真实事件吗?
    是的,2012年的一篇文章震惊到我,那是发生在纽约一个家庭的事件,凶手是一个在别人家照顾孩子的保姆。我记得很清楚,报道中有她和一对夫妇在书房的合照,他们说:“她是我们家的一分子!”然后有一天,母亲发现家里的灯全灭了,两个孩子被杀害,那个保姆正企图自杀。小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提问:《温柔之歌》的故事从阴森的结局——两个孩子被保姆杀死开始。为什么?
    为了营造一种戏剧性的紧张氛围,让我迅速进入状态。让我乐此不疲的是突然打破小说主角(米莉亚姆夫妇)和读者之间的疆界,这对夫妇并不了解保姆的生活,也不知道保姆怎样对待他们的孩子,而读者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读者可以全程目睹保姆抑郁得快要发疯了,而那对夫妇却因为不在场,对白天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提问:那作为雇主的家庭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这不好说,人们不喜欢保姆将她的问题和痛苦带到家里,带给孩子。然而,他们和付钱请来照顾孩子的保姆还是会建立起感情的!这种感情造成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
    提问:除了新闻里,现实生活中也有这个问题,兼顾工作和孩子,你认为可以吗?
    无论如何,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小说中保姆的名字路易丝,来源于路易丝·伍德沃事件,这个年轻的英国女孩儿在一个美国医生家庭做保姆,她猛烈地摇晃婴儿导致其死亡。对她的审判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辩护律师坚持说是由于母亲忙于工作而没对孩子尽到责任,她不应该对此有什么抱怨。这件事在美国引起了争论:父母可以推卸责任吗?可以确定的是,雇主夫妇确实不知不觉地冷落、忽略了孩子的保姆。
    提问:你同样认为这本书体现了阶级之间的矛盾吗?
    是的,雇主阶级和保姆阶级之间的鸿沟可能会滋生保姆心里的不平衡、愤怒甚至是强烈的恨意。写作这部小说也唤起了我很多小时候的回忆。我在摩洛哥长大,我们有请保姆住在家里的习惯。我想起了小时候保姆说过的让我不舒服的话,我很难过,我们和这些女人之间永远存在着这样的鸿沟。
    提问:这个故事也见证了出去工作的母亲不得不把孩子留在家里的烦恼。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是的,我们隐藏着这种烦恼。对要出去工作的妇女来说,不得不把孩子交给保姆,这是个无法回避的敏感问题,我们不愿细想。对于这个边缘话题,人们几乎不去关注,也不怎么谈论。我也想把关注点转移到小孩、老人、机构、阶级当中的混乱和不公平上来,但我们的社会对这些问题并没有多大兴趣。
    提问:你给自己的儿子雇了保姆吗?
    儿子六个月时我就找了保姆。我陷入了自己绘制的噩梦中,想象着一切可能以更残酷的方式发生,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而心烦意乱,这样我会疯的。我需要处理好这些烦扰:面试时对方会问你的孩子怎么办,产后几个月我会经历不适,有了孩子我又照顾不好自己。我感觉像是白活了30年,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我也看到一些比我大10岁或者15岁的女人过得非常坎坷,我认为这其中存在很多问题。
    提问:关于家庭主妇,你怎么看?
    我认为人们不太注意到她们生理的衰退,每天重复做家务就够艰难了,然而社会对她们的看法更难以忍受。显然,这种状态下是很难感受到自己的社会价值的。我会不太欣赏家庭主妇,这往往让我很尴尬。我们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绝望主妇》,想起漫漫人生路中的绝望。对此我不做评价,但如果是我,肯定无法忍受。我不喜欢在广场上的散步:脏兮兮的沙槽,孩子们因为不想回家而在地上打滚,他们开始尖叫,大人也开始尖叫,我觉得很糟糕!
    提问: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你也受了不少罪,是吗?
    在成为母亲之时就永远不可能无牵无挂了。会一直感觉做得不够好,不够称职。一些意想不到的话还会让我们有负罪感。我自己的妈妈问过我:“你儿子和谁在一块儿?”我回答:“他爸爸。”她狠狠批评我说:“噢,可怜的孩子,你竟然留下他一个人!”然而,她曾是摩洛哥的第一批女医生,我记得小时候她经常不在家,她竟然都忘了!
    提问:你来自于一个怎样的家庭?
    我外婆是阿尔萨斯人,二战时遇到了我外公。我外公,一个穿着大军裤的骑兵,穿越地中海来到法国的阿尔萨斯打仗,也就是我外婆生活的地方,那时那里还没有割让给德国。他本来逃走了,后来又参军,只为了找我外婆。可以想象我曾外祖父,这个阿尔萨斯的大资产阶级,在看到这个小非洲人时有多惊讶!1945年,我的外公外婆都住在梅克内斯的伊斯兰教徒聚居区。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后都和不同国家与宗教的人结了婚。
    提问:他们各自信仰不同的宗教吗?
    我外婆是天主教徒,但她尊重伊斯兰教,她还去麦加朝圣过。圣诞节时(我外婆不会在这个节日上开玩笑),我的穆斯林外公扮成了圣诞老人,骑在驴背上,用阿拉伯语指挥驴子前进!
    提问:你说“我生来是穆斯林”,这是什么意思?
    我父母教给我摩洛哥文化、先贤的智慧以及享乐主义的观念,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殷勤好客、关心朋友、享受相聚、与儿同乐,这些我都铭记在心。从小我就在阳光、雨露、爱的滋养下成长。回到话题上来,在摩洛哥出生的孩子都是穆斯林,这是国教,没得选。我们的清规戒律都和宗教有关。我认为这是侵犯了自由的。我这样说可能会有摩洛哥人认为这是反国家,但并不是,这只是想追求完全的自由而已,我相信自由永远不会成为威胁。
    提问:你读过《古兰经》吗?
    读过,这是必须的,即便在法国上学也要读。信仰伊斯兰教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充满欢乐、同情和爱的宗教,它已经渗透进我的教育和涵养中。我在摩洛哥举行了穆斯林式的婚礼,精致梦幻、无与伦比,我前后换了六条裙子。尊重传统让我想起了几年前过世的父亲,让我感觉他还在这里,陪着我。
    提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法国?
    我来法国是为了求学。在巴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孤独。漫漫长夜找不到人可以说话。所有的事物都让我感到无所适从。然而,其他人看起来都很自在。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情侣接吻,久久缠绵。我看到美丽的女人们可以晚上独自出门。我告诉自己:他们真是太酷了,我也要这样!
    提问:有没有想过回摩洛哥?
    我回去做过记者,但我觉得不快乐。不想因为回去而失去在这里拥有的自由。在摩洛哥做一个男人是复杂的,做个女人更要复杂十倍。从青年时期起,很多事都变了。现在,我不想再因为穿裙子上街、独自坐出租,或者斋戒时抽烟而感到不安。女性的私人空间总是被侵犯。我不想我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因为堕胎或者是同性恋就要坐牢的国家,好像成为女人就必须要永远生活在谎言里一样。
    提问:这怎么说?
    我一月份才出了一本书《性与谎言》,为这本书我做了两年调查。在摩洛哥,女人没有婚前性行为的权利,她们的身份只能是处女或者已婚妇女。我父母是比较开明的,他们对我姐妹、对我都说我们的身体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有权支配它。但同时,我们却不可以和一个男人散步!我很费解……十七岁时,我被警察拦下,因为我和一个男孩同坐在车里!别人竟会认为你是妓女。
    提问:你害怕过吗?
    我来自拉巴特,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庭,真的没什么要抱怨了,但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女孩子就有罪受了。她们不可以诉苦,除非一种情况——被强奸。如果连身体都不属于我们自己,又怎么能成为完整的人?它先属于你父亲,然后属于你丈夫。应该申请一项权利叫“不要成为女人”。
    提问:在摩洛哥,女性不能独自在街上走吗?
    我所在的阶层永远不可能。电视或者电影院里,情爱的镜头都被剪掉了,导致一些电影很短,而且逻辑混乱。小时候,大家都信守贞操观念,而现在需要道德来约束。我们过去不在街上亲吻是因为不想这样做,现在是因为不敢这样做,因为在公共场合亲吻可能就会坐牢。人在改变,而社会没有变,对此我有点担心。
    提问:在摩洛哥,你的书受欢迎吗?
    很成功,因为我的第一本书《食人魔花园》的女主角是个法国人,一个有西方病的西方人。如果她是马格里布人,这就麻烦大了,因为我们国家的女性没有欲望!电影《如此被爱》受到批评因为是在摩洛哥拍的。穆斯林社会的问题在于有人指出他们的问题时他们不接受。西方的妓女很正常,阿拉伯妓女,根本不可能!我不知道这样的社会还怎么进步。改变,还需要更多勇气。
    荣获龚古尔奖之后我收到了很多祝福短信。一位可爱的先生告诉我:“这是头一次摩洛哥人不是因为真人秀或者恐怖袭击在法国成名。”我无意冒犯,只是说说我想说的,文学对长期郁郁不得志的人是有好处的。懂得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发泄。文学不能够改变世界,但也许可以改变读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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