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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欲望的深水区缓慢摸索低产的“短篇小说女王”吉根和她的爱尔兰式“迷信”


    
    图为根据爱尔兰作家托宾的小说《布鲁克林》改编的同名电影中一幕,留在故乡的爱尔兰姑娘惆怅地面对岁月流逝。资料剧照
    
    短篇小说集《南极》
    
    短篇小说集《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在欧美文坛被誉为“短篇小说女王”的爱尔兰作家克莱尔·吉根,不久前在上海的一堂公开写作课上,把小说家的工作形容为“黑暗中的缓慢摸索”。她认为:“作者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好的小说充满不确定性。人物的欲望,也是作者的欲望,而欲望注定会失去控制,就像你无法控制的一段恋情。我跟随人物的情感逻辑,会找到等待着我们的结局。”流淌在她笔下的是“渴望”,渴望爱,渴望亲情,渴望交流。她所着迷的,是带领读者“去观察欲望本身,观察人物如何面对欲望。”
    在爱尔兰有句俚语:“我们什么事也做不了。”英语是“We are in the middle of things.”直译是“我们在事情的中间。”意思是一个人被事情困住了,无能为力,只能任它继续发展下去。
    “这就像作家的小说写到中途,什么都做不了。主角正在进入自己的深水区,去触碰自己的麻烦———自己的欲望之物。”在英语文学界素有“短篇小说女王”美称的爱尔兰作家克莱尔·吉根借用家乡的这句俗语形容短篇写作的“密钥”:人无法控制欲望,不确定性由此产生。
    当小说写到了中间部分,作者该怎么办,给主角加戏,还是减戏? 作者怎样才可能全力以赴对待自己小说最关键的“中段”?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也许更好写,因为花了足够的时间来酝酿,但故事进展到中途,该怎么办呢?
    读小说的人很多,能够思考小说如何完成的,恐怕少之又少。即使对作家而言,尝试总结小说的内在逻辑和方法论,也是一件费力却未必讨好之事。小说家虽多,能教写小说的人并不多,克莱尔·吉根是其中之一。
    她是个异常“低产”的作家,专注于写短篇小说,20多年里只出了3部集子———《南极》 《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和 《寄养》,但在欧美文坛风评甚好。几个星期前,她被邀请来上海开了一堂创意写作课,那时我才知道,她除了隐居在爱尔兰乡间写作,过去多年曾在大学教授写作课,近些年改成在家带私塾弟子。对她而言,教学相长,教人写作未尝不是她自己创作中的一部分。她讲授的写作课,是她本人写作理念的外显。在课堂上,她手绘了两张图:一张是小说时间的坐标轴,一张是人物行动图谱,这两张图简单,却充满力量,对我而言,它们构成了破解吉根短篇小说秘密的高清地图。
    就是在这堂写作课上,我留意到吉根用“肥美的中部”来解释她对小说中间部分的处理。她说,她喜欢处理小说中间部分,在中部,主角的欲望被缓慢地揭示,故事在缓慢中沉淀了无数个重要时刻,酝酿着结局。作为小说家的吉根,同时拥有爱尔兰人的“迷信”,她相信,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跟随笔下人物的欲望,走进欲望的深水区,面对不确定性。
    她在短篇小说 《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里,讲了大概5个小时左右的婚礼故事。小说开场,神父的身份似乎只是一场婚礼的主持人和旁观者,直到小说中部,作家开始有预谋地抖落真相———神父和新娘隐秘的、挫败的恋情暴露了,婚礼舞会开始,新娘的珍珠项链断裂,一颗珍珠滚落到神父的脚前,他拾起带着新娘体温的珍珠,终于走向他不可抑制爱着的姑娘。故事的高潮和转折都在这里:他以为她会落泪,那样他将放弃神职,带她离开。但骄傲的姑娘始终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克制的神父也只能克制到底,他轻轻道一声抱歉,一出无言的悲剧戛然而止。吉根举重若轻地处理了“最重要的时刻”,珍珠项链是个看似不起眼的“引信”,释放了悬疑,也释放了男主角秘而不宣的欲望,随后,叙述的调子急转直下,奔向结局。
    写好小说的中间部分,作者需要像猎人一样,克制、耐心、狡黠。吉根在她的每一篇精雕细琢的小说里,印证着她在写作课上强调的:“作者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好的小说充满不确定性。人物的欲望,也是作者的欲望,而欲望注定会失去控制,就像你无法控制的一段恋情。我跟随人物的情感逻辑,会找到等待着我们的结局。”
    我很喜欢 《护林员的女儿》 这个短篇,小说写了一个长期渴望逃离婚姻和现有生活的爱尔兰农村妇女玛莎。文章中部几乎都在写一条狗,一条狗串联起一家的悲欢离合。爱钱、不善沟通的丈夫捡了一条狗,正好当生日礼物送给女儿;狗成为女儿最重要的玩伴;玛莎乘机把私房钱藏在狗的衣服里,计划攒够了钱就跑路。不料,丈夫有天把狗给卖了,玛莎和女儿的欲望都破灭了。这时,故事开始变得疯狂起来,一对夫妻彼此妥协了20年,因为一条狗的失踪,婚姻和生活的内在被剥离出来,看似沉闷的日常背后,是激烈却也难堪的谎言、背叛和逃离。
    吉根着迷的,是生活中没完没了的“失去”———农妇失去活下去的希望,私生女失去父爱,神父失去信仰,女巫失去孩子……因为“失去”,寻常的人生在落差中现出了悲剧的一面。流淌在她笔下的是“渴望”:渴望爱,渴望亲情,渴望交流。她说:“其实人物的欲望对象并不重要,小说的使命是带领我们去观察欲望本身,观察人物如何面对欲望。”无论神父还是护林员的妻子,在对待自己的欲望时,都采取了无意识的主动,最终又屈服于自己的被动性格。神父主动要求主持爱人的婚礼,也在婚礼现场试探了对方,但终究欠缺决绝的行动力。护林员的妻子默默攒了许久的私房钱,却几番阴差阳错,钱没了,房子没了,狗回来了,她终究在单调乏味的乡村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了,她的欲望在沉郁中休止。
    吉根把小说家的工作形容为“黑暗中的缓慢摸索”,她说:“写作之于我,追求的是一段体面的文字,寻找优雅的段落,寻找均衡的美。写作的要点,无非是恰到好处,不多不少。”这话听起来似乎在技术层面不难解决,而付诸于作家笔下时,却是灵魂深处的搏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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