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回头采风的那些日子,包括回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被一种类似失去亲人一样的痛惜之情所左右着。因为好好的古迹——仙人足印、天雷打石和石锣、石鼓,像蒸发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失去了,再也见不着了。 仙人足印,一只在仙鹿湾滩岸的一处平坦的岩石上,一只在小东海湾滩岸的一处嶙峋的礁石上。传说古时,这里还是一片幽深的大海,黎族先祖之一的大力神在垒山造地时就到此挑运沙石。由于箩筐有漏洞,漏出的沙形成了海畔平地,漏出的石头形成了南北两座岭地。他的步伐迈得很大,一跨就是几公里,因而他的左右足印镶在了东西两面滩岸的岩石上。 天雷打石,在北岭西端斜坡下的临海处。传说古时,村里有一位打鱼的男人,因妻子患病早逝,留下一个小男孩。由于没人照看,他只能一边出海打鱼一边将孩儿带上。下海之前,他把孩儿放在海边的一块巨石上。不料,巨石之下有一个溶洞,洞里住着一只蜈蚣妖精。某一天,蜈蚣妖精趁他远去之机,将孩儿拖进洞中吃掉了。他回来不见孩儿,慌忙四处寻找、呼唤,好不容易发现了溶洞,洞里散发出一股股血腥味。他钻进洞里不远就发现了孩儿的血迹和头发。他觉得不妙,转身逃出洞外,跪地向上苍悲声呼告。天帝派雷公下凡察看,发现溶洞中隐藏着吃人的妖精,第一次发力劈开了巨石,第二次发力劈死了妖精,燃起了熊熊大火,岭地被烧得光秃秃的。当时,被劈开的巨石分成两半,一半掉进了海里,一半立在原处。留在原处的石头上清晰地烙着大蜈蚣的身迹。 石锣、石鼓,在北岭中部向南方向的岭腰处,是一种有一定宽度和厚度的片石,能敲打出锣和鼓的声音。据说古时,有位年轻猎手与仙鹿变成的姑娘恋爱成婚后,不仅生儿育女,还回到五指山区,带动他同族的部分兄弟姐妹将家眷搬来,当时来了二十来户人家。他们原来居住在森林和河谷地带,以野果采集、园地种植、畋猎、捕鱼为生,来到此地之后,保持原来的生活状态,只是从河流捕捞改为海洋捕捞。石锣、石鼓派上了用场:人们祭祖时,充当歌舞的伴奏乐器,人们有各类大事要事商议,或者强盗来犯时,充当紧急聚众的传声号角。 不论是酷似人的手脚、动物的身形也好,酷似民间打击乐器也罢,这些古迹的解说权与处决权并不仅仅属于今天的任何人,而是首先属于最先抵达和用心呵护它们的远古先辈。也许,有人会认为“不就是几块石头”或者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致”这样的说法就可以搪塞了事。不是的,不能的,那是祖辈们得以萌发想象力、得以生成人类起初文明密码的凭借。他们不仅给它们注入富有意味的解说,还在这一基础之上建立了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化蕴涵、一种足以不断再生寓意和价值的善与美。 只要稍许留心,我们就会发现,流传至今的《大力神》这一英雄创世神话,本身就包含了“仙人足印”神话中大力神“垒山造地”的动态元素;今人祭祖奏乐所用的打击乐器中,少不了作为振动而产生基音和分音的锣和鼓;今人为娱乐性情所跳的“竹竿舞”,来自于古人“作八”仪式上专用的《打柴舞》;今人所唱的歌谣中那种忧郁而又唯美的调性与腔式,源自远古女神“跳鬼”时所哼唱的“巫歌”。它们所包容所维系的善与美,从开始的那天起,就像富有爱心的造物主,在把亘古的垂爱赋予鹿回头的同时,也将美丽的基因奉献给这里所有的人们。这种善与美不会掺杂任何非分的东西,反而会使古人圣洁的心灵和故事流传下来。 无论如何,我是有责任的。我是本土文化和人民所滋润而成的一名作家,我见过像作家冯骥才这样关心爱护传统文化的热心人,并欣赏他们奔走、呼吁的可贵之举,可我却一直按兵不动、萎缩不前。而且,我在三亚生活了多年,与古迹近在咫尺,至少可用摄像的方式保存、保留它们,但我连这一点也没能做到。我是麻木不仁的。我无异于熟视无睹的“看客”,虽然不是亲眼目睹它们在工业机器无情的发威之下趋于坍塌、倒地,却也眼睁睁地看着横竖躺于地上的碎片、残渣和无从辨认的原在根基。我无异于被逐步拔去根基的人,最终也许就像西蒙娜·薇依所说的“真正被拔根的人只有两种表现:或者他们落入一种灵魂的惰性状态中,几乎无异于死亡,就像罗马帝国时期大部分奴隶那样;或者他们总是倾向于投身于——常常采用最具暴戾的方式——那些不是尚未被拔根的,就是已经被部分拔根的人的拔根的活动中。” 我无意于攻讦任何人,只愿给消亡的黎族文化留下一份别人可能会忘记留下的事后纪念;我无意于像疯子那样企求古迹重现,只愿来一回对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子的再次寻觅。到了今天,我只能徘徊不去,在它们原先立身的周围无助而伤情地徘徊不去,一圈又一圈,一个折返又一个折返。到了今天,我只能踯躅不离,我多想从林间咻咻的鸟鸣中领受一次逝去灵魂的猛然痛击,我多想从掠过身边的风声中听到它们的呼唤,哪怕是远方传来的微弱的一点点声音。 到了现在,一切的痛惜或忏悔也许无济于事了。因为,鹿回头这片风水宝地上的开发速度还在飚升,面积还在扩大,恐怕南岭地带的古迹(爱情崖、火鸟洞、公石、寿石、雷鸣石、螃蟹石……)的命运已趋近岌岌可危之边缘,没准哪一天也步入先者消亡的后尘。为此,我担忧,我惧怕,我战抖,我恸哭,我不要接受再来一番痛不欲生的痛惜!为此,我不得不向高贵的开发商们发出一种诚意的恳求:假如觉得古迹丑陋,假如觉得古迹碍路,那就恭请你们探寻一条两全其美的路径——既可让自家获取丰硕收益,又可让它们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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