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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兆》(节选)(2)


    “你爹怎么死的?”
    “钓鱼淹死的。”
    我很奇怪,让古月讲讲他父亲的故事。他父亲自小在大连学生意,所以不会游泳。回到岛上,他在队里当会计。摇得好船,钓得好鱼,就是不会游泳。他老想学,可老没学。有一年过年,古月舅舅来喝酒,喝醉了,反复念叨:“怎么不会水?怎么不会水!怎么不会水?怎么不会水!……”舅舅走后,父亲很悲伤。他说:今年一定要学了!春天,他到浅滩蹚蹚,说水太凉。初夏,他却淹死了。
    “人的心理很奇怪。长大了,我老琢磨,慢慢明白爹心底里有一种恐惧——对水的恐惧。”
    我瞅他一眼,他满脸沉思的表情。我想:现在,古月是作为一个大学生思索父亲的死。我静听着,企图进入渔民的心灵世界。
    “渔民其实是最怕水的。他们得益于海,也受害于海。‘三年自然灾害’,岛上没人饿死,海里有的是吃的。可是,每年都有渔民在海上遇难。他们面对的自然灾害,不是三年,而是三十年、三百年……他们永远处在自然灾害的威胁中。”
    我懂得,古月力图描述渔民潜抑的心理状态,然而,我更希望古月讲讲他父亲。
    天已黑了。礁石变成一群狰狞的怪物。岛子灰蒙蒙的,仿佛被一团浓雾罩住。没有钓到鱼,但我们还钓。肚子不觉得饿,心思也没放在钓鱼上。远处,庙岛闪烁着粼粼的灯光……
    “人死前,会有预兆。”古月说,“你相不相信?”
    我将信将疑。
    “我父亲死前就有。那年我六岁,记得事情了。那天早晨,我们全家一起吃饭,父亲老讲老讲……”
    “讲什么?”
    “他熟悉的人怎么死的!”
    古月至今还记得父亲讲的话。他先讲邻居张老大的死。张老大和他同岁,两人交情不错。他指挥一条渔船,常出远海去打鱼。有一年遇上大风,船在归途中遇难。只有张老大抱着一块船板漂回来。可是岛周围都是浪,他怎么也靠不上岸。全村人都跑到海边上,眼巴巴看他在海里挣扎。那时候放一条船下去,船就会像人一样无法靠岸。他老婆孩子哭得瘆人,被男人们捂住了嘴。最有经验的老人在岸上指挥,让他绕着岛转,试着找个浪小的地方靠岸。张老大那年二十九岁,是一条何等精壮的汉子啊!他抱着木板顶着骇人的浪涛,绕着岛转啊转啊,硬是一点一点耗尽了力气。他的脸死白,嘴一张一张,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小岛,盯着家人乡亲,却无力再靠近一点。海浪时而把他抛起,时而将他吞没,像猫玩弄一只它即将吞食的老鼠。张老大不肯放弃近在咫尺的生机,拼挤出身上最后的力气,缓缓地顽强地绕着岛游。天将黑,他回头看了一眼茫茫的大海,顿时丧失了信心,再也游不动了。人们眼看着他越漂越远,最后被巨浪吞噬。海边一片恸哭。
    “他一下子软了,好像叫人点了穴眼——我爹就那么说。”
    古月父亲接着讲篓篓之死。篓篓是村里辈分最大的人,但大家一辈子叫他小名。他好乐,爱唱旦角,女里女气的,常惹人笑。他死在宝塔礁。宝塔礁在岛东十八里的海面上,上窄下宽,三丈多高,方方棱棱一块火成岩。他去宝塔礁一带捞海参。傍晌,海水发疯一样涨起来!他连惊带吓,不知怎么爬上了宝塔礁。人们都说这事邪门:宝塔礁光溜溜的,不可能爬上去。可是发现他时,他偏偏在塔尖上坐着。从没有人上去过,篓篓上去了。大家想尽办法就是没招儿救他下来。篓篓在礁顶说:“你们别忙活了,我是得罪海娘娘了!”于是他向海娘娘赎罪:站立在礁石上唱戏。他老婆一天三顿往宝塔上扔馒头,许多馒头都落到海里去了。他就那么站着,对着大海唱呀唱呀,一直唱了三天三夜。人们说,旦角咿咿呀呀的细声最后在他嗓子里变作牛吼一般动静。然而他还是下不来。本来,有他媳妇扔着馒头,他怎么也能多活几天。可是他忽然疯了,在宝塔礁上狂奔乱跳,嘶哑地喊:“海水涨上天啦!海水涨上天啦!”他扭动身子,两手在空中乱抓,大嘴一张一张,好像咕咚咕咚地喝水——完全是溺水者的动作!最后,篓篓头朝下,直直地跌下来,脑袋撞碎在乱礁丛中……
    那天早上,父亲净讲这些事。讲完张老大讲篓篓,讲完张三讲李四。古月记得非常清楚。最后妈妈火了,把筷子一摔,道:“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弄得人心惊肉跳的!”父亲再没说。吃完饭,一声不响拿着鱼竿走了。不久,有人报信!他淹死了。
    “你父亲是怎么淹死的?”
    古月说:那也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刚刚把船摇出五六丈远,弯腰整理鱼线,忽然船一侧,人栽到海里去了。当时海边有许多人,眼睁睁看他栽下去。海从没那样平静过,说不出的平静。水也不深,他两只手时时伸出水面乱抓。立即有人跳下去救,可是拖上来人已经死了。
    就那么平平静静地死了。
    (摘自《矫健中短篇小说集》,矫健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