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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小姐(3)


    我想这世上唯一能帮我的,可能就只有梅朵拉姆了。
    这个巫婆一样的女人似乎一直在等着我的电话,我仿佛能看见她守在电话机边上的身影——电话一拨通,才响了一下,她就接了。 在电话里,我大哭了一场,这些年来,虽然尊严丧尽,但像那样大哭还是头一回。待我冷静下来,一把拭去腮上的泪水,说:
    “你能帮我看看我儿子的前世吗?”
    这似乎就是我联系她的目的。照我粗浅的理解,这孩子的前世肯定是享了什么大福,这辈子才需要受这精神之苦。而我呢?我也希望她能顺带看看我的前世,有了前世就有后世,就像有鬼也就有神,这世间的事我头一回发现竟是可以这样自我安慰的,有点像儿童画本里那些编造痕迹很重的童话故事。说到底,我还坚守着坍塌的理性。
    皮小姐——她还是这么称呼我——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我。
    是的,梅朵拉姆说的没错,我怎么会相信她的“骗术”呢?我最多也只是好奇,好奇一个骗子的奇招,好奇一个骗子竟然没有作案目的,或者说,连动机都没有。十年过去了,我还真的不得不相信,如果梅朵拉姆是骗子,那么她将是全世界最纯洁的骗子,或者说,最傻帽的骗子。这些年,我其实有在关注电视新闻,希望哪一天能在荧屏里看见梅朵拉姆被拆穿时的狼狈样子,我是多么希望她是个大骗子,漫天大盗,做过若干大案子,而关于我父亲葬礼的那个小插曲,要么真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要么便是某个大案中关键的不可或缺的某个环节,而这个环节,牵涉进去的便不仅仅是梅朵拉姆,很有可能还有我那死去的父亲……是的,我有时候会这么傻想,像个侦探小说家。
    我不得不重新设定:梅朵拉姆其实是个平凡人。
    我想见你。不知道为什么,我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仿佛她成了我唯一能依靠的亲人,我话语的尾音还带着颤音,估计被电波放大若干倍,到了梅朵拉姆耳中,已经是哭腔了。她说,好啊,多年不见了,我的皮小姐,我也想见见你了。
    我们约好时间。时间定在一个月以后,梅朵拉姆说她能闲下来只能到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忙些什么,也不好问。事实上,我除了知道她是个女的,自取了个奇怪的藏语名字,其他一概不知。而我也留了后路,并没有把家庭住址告诉她,只跟她说,我住在深圳南山,南山不大,只要是到了南山,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找着她,不怕丢了。她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使我忍不住去想象她笑时的模样,但我确实想不起来了,她长什么样,我也想不起来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还得想办法支开丈夫和儿子。刚好是暑假,我跟贝先生说,你带上去儿子去巽寮湾住几天吧,我就不去了。每年暑假,我们一家都会去巽寮湾住一段时间,那里依山面海,风景美极了,跟深圳完全是两个天地。因为喜欢那个地方,几年前,我们在那买了一套80平的海景房,平时就空着,一年只有暑假去小住一个礼拜。这个时候,我突然提出不去,难免让贝先生不解。但他没说什么。
    梅朵拉姆到的那天,我竟像个小女孩要去见网友一样紧张而兴奋。我们约在茂业大夏的巴西烤肉自助餐厅吃晚餐,她下了飞机,直接坐罗宝线到桃园站,再转几站公交就可以了。我刻意将自己打扮一番,至少要让她看起来,这些年,我没老掉多少,事实上已经老了很多,照镜子看不出来,看以前的照片就一目了然了。我穿了牛仔裤和T恤,小女孩的装扮。正要描点口红时,信息来了,她说她到了,在餐厅门口等我。我心想她可真是灵通,第一次来就可以准确找到地方,就像当年她同样准确找到我家一样。好吧,我太兴奋了,像是趁着丈夫的离开要去赴一次约会。说实在的,这些年,因为儿子,我从未如此轻松出来吃个饭。路上,我买了包烟,事实上我已经戒烟多年了。结婚前,我抽过烟,那时是好玩,经常和一帮朋友去蹦迪,结婚后,准备生孩子了,丈夫劝我戒烟,说不戒烟生的孩子不健康。贝先生是理工男,做事从来就这样有条有理一板一眼。他是我当初有意的选择,文科男在我看来一点都不靠谱。然而,事实证明,理科男也一样,我们把该做的准备都做了,最终生出来的孩子,还是不健康,而乡下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亲戚,又是烟又是酒的,生出来的孩子反而活蹦乱跳。这就是命吗?但至少有一点我是轻松的,他和他的家人没权利指责我了。我知道,他的母亲一直就不怎么喜欢我,说我太自以为是了,一点都不像个三从四德的女人。我当然不是个三从四德的女人,如果不是命运捉弄,我或许会把人生活出更多的不羁和精彩。知道儿子患了自闭症后,我又开始偷偷吸烟了。因为是偷着来的,反而时刻有一种自我放纵的负罪感,生怕丈夫和儿子闻到家里的烟味,为此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去消除家里的味道。我强迫自己戒烟。在某些时候,又觉得没烟不行,比如要去见梅朵拉姆了。
    我在下负一楼的半圆型楼梯上碰见了梅朵拉姆,她正冲我招手,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我当然也认出了她。时间并没有把我们改变得面目全非。在父亲的葬礼上见面,那时的我虽然已经成年,在梅朵拉姆面前还算个小女孩,如今,我们之间竟然消弭了年龄的界限,一见面,竟亲切如闺蜜。
    带火了吗?她问我。上飞机时,火机被没收了,下飞机了,也忘了在箱子里拿一个。
    哦,她也吸烟了。我如释重负。掏火为她点上。她吸的是一种白色的薄荷烟。这种烟太淡,我不喜欢。我买的是万宝路。见我抽的是万宝路,她吃惊地看着。烟瘾比我还大啊?她笑着说。我没告诉她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偷偷吸烟了,好不容易为她放纵一次。趁我为她点烟,她拍了拍我手背。
    我们在窗口坐下,面对面,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服务员一次次地提着一架子烧烤肉过来,切好放在我们的盘子里,很快,盘子便堆满了烤肉。我不吃肉。她最后才说,并把面前的盘子推了过来。啊,我竟然忘了,失误,为了弥补过错,我连忙起身,穿过人群去另一边的自助台上,为她选了几样素食,有拍黄瓜、苋菜叶子和海带,其实都是我喜欢吃的,我觉得她也应该喜欢。
    我回来时,她正在夸奖一个服务员长得像韩国明星。
    我们的话题便顺着韩国明星开始。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话题,这些年,别说追韩剧,作为一个律师,我连法律条文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她却很在行的样子,说她以前喜欢看韩剧,现在喜欢韩国电影。你看过李沧东的《诗》吗?尹静姬演的,那个美丽的老人,到我这个年纪了,突然有一天她想写诗,才发现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原来处处充满了诗意,比如院子里的花。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李沧东也不知道尹静姬,但感觉这个故事挺有意思。我有点明白梅朵拉姆的意思,无非是要我热爱生活之类的寓意,我真的不需要这种鸡汤形式的劝慰,普世价值的大道理我都懂,没有我不懂的,我曾是那么优秀的人。说白了,我希望梅朵拉姆是个巫婆,而不是个鸡汤大娘。我想转移话题,直接说我儿子的事。
    孩子和他爸出去度假了,是我把他们支走的,说真的,我不想你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他们,就相当于看到我现在的窘迫。
    十年前,你已经看到过我家的窘迫。那时候,那个家似乎还不是我的,我只是其中一员,并且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的一员;现在,这个家是我的了,我怎么辩解和漠视,都改变不了现实。我以前想过杀了他,抱着他一起去跳大梅沙,或者梧桐山;如今,我想自己死,但我不会自杀,我曾祈求得癌症,或者发生车祸……
    我想知道他的前世,也想知道我的前世,前世其实对我们一点意义也没有,比如你说你和我父亲前世是夫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我那愚蠢的母亲才会为此耿耿于怀。我之所以想知道前世,是因为有了前世,也就有后世,后世才是我所希望的……
    梅朵拉姆不说话,默默地吃着眼前的蔬菜。我感觉她变了一个人。十年前,她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如今我们调换了个位置。
    她也没半句安慰我的话。平复好心情,我开始大吃烤肉,把两大盘的鸡翅、牛舌、鸡肫肉吃得一干二净,我从没这么好胃口过,大概也是从早餐一直饿到了晚上。吃饱了肚子,我又讲起一年前的梅城之行,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我已经相信她了,希望她能告诉我下面该怎么做。
    “跟我走吧。”她看着我,“我带你去西藏,我们远离尘世。”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动了一下。什么都不管了,没有我这世界照常24小时,这城市该下雨还得下,该晴朗也依然晴朗。那他们呢?我的贝先生和傻儿子。记得有一次,我被儿子惹烦了,我大声斥他,我不要你了,我要和你爸离婚,让你爸找个后妈,看她管不管你,她不虐待死你才怪……我看见儿子吓得尿了裤子。
    不行,我走不了。我已经不是十年前你认识的那个皮小姐了。
    是啊皮小姐,我曾经喜欢过你,可现在的你,不像是我喜欢的了。
    她接着说:我以前也结过一次婚,我丈夫是个大学教授,教哲学的,和你一样优秀,也正因为优秀,他的学生喜欢上了他,他一开始就跟我坦白,他说没事的,他知道分寸,可是最后还是有事了,我去看不孕不育时却撞见他带着他的学生去流产。是的,我不能生孩子,作为一个女人我足够失败,他口口声声说没关系,他是哲学家,他想得开,可最终证明他都是骗人的,和我离婚后,他就和他的学生偷偷同居了,听说最后那个女生为他生了一个男孩。也就是十年前的事,那年我40岁,开始信佛,我第一天知道我其实并不喜欢异性,也不需要异性……是的,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属于佛了,是个佛教徒,我一路朝圣,去了西藏,可我却忍不住诅咒,诅咒他们的儿子,是个傻子,或者残疾,让他感到绝望与报应……
    到外面走走吧。
    我们从茂业大厦出来,过了南山书城,一直走到了桃源路。我看她混迹在行人中,已经和一个普通的妇女无异。就算真的能看到前世今生,那又如何呢?看到而已,谁也改变不了。她同样是个束手无策的人。她当不了巫婆。
    我们站在酒店门口。我预先为梅朵拉姆开好了房间。我本打算陪她的,至少可以聊至深夜,可我突然反悔了。梅朵拉姆看着我,她希望我能跟上去。我没有。她就理解了,径直走了进去。我说我明早来接你去吃早茶。她说不用了,她会直接去机场。
    选自陈再见首部中篇小说集《青面鱼》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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