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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在《人骑图》里的“画外音”


    
    
    元代赵孟頫《人骑图》
    
    《挟弹游骑图》局部,赵雍,纸本设色,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牧马图 韩干
    展览:赵孟頫书画特展
    时间:2017.9.6-12.5
    地点:故宫博物院武英殿
    赵孟頫特展第二期展品中的《人骑图》与第一期的《红衣罗汉》一样描绘精简,整幅卷轴上却有二十余则题记跋文和历代收藏家、鉴赏家的将近200方印章。美术史中的鞍马绘画不计其数,而这幅乍看上去并不怎么惊艳的小尺寸作品,仅凭单人匹马,何以被历代文人奉若珍宝呢?当我们破解题跋中的典故密码,还原这幅画产生的语境,再精心审视图中细节后,赵孟頫的深刻用意才逐渐清晰起来……
    元贞丙申岁(1296年)的某个冬日, 42岁的赵孟頫在湖州老家画出了《人骑图》。此前他在济南同知任上,上级廉访司有位蒙古官员哈刺哈孙性格暴戾,管理下属十分严苛,可赵孟頫又不愿逆来顺受,难免得罪,于是上任仅半年,便遭借口中伤。幸好此时朝廷要修《世祖实录》召赵孟頫还京,这才躲过一劫。不久他便辞掉了官职,告病归隐。
    《人骑图》的左边有两则赵孟頫的自题,第一则是说自己从小爱画马,北上后有机会见到三卷唐代画马高手韩干的真迹,才开始明白韩干在画中的用意。三年后他再次题跋说画好画是难事,但能够“识画”更难。自己能把马画得如此好,主要是天分使然,这一幅画自认为不愧唐人。世间能欣赏识别它的都是有眼力的人。
    赵孟頫到底从韩干的画里得到了什么启示?他的《人骑图》如何不愧唐人?谁又真正读懂了这幅画呢?
    画后题跋几乎都出自赵孟頫的至亲和友人,其内容相互关联甚为可信。其中包括赵孟頫之弟赵孟籲(音“吁”,编者注),儿子赵雍和赵奕、侄儿赵由辰和孙子赵麟五个家人,以及倪渊、吴巽、珂月禅师、宇文公谅、也先溥化、程郇、陈润祖、何颐贞、释文信、朱景渊等直接、间接交往的友人。题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对赵孟頫的推崇肯定以及围绕此画展开的评价阐释,对其中透露的信息和典故进行整合拼凑,便能基本还原出画家的意图。
    赵孟頫的次子赵雍题跋中说这匹马吃的是与三品官俸相等的精美饲料,装饰的是价值千金的辔环。谁能给它解脱束缚的缰绳,让他回归“汧渭中间”纵情奔跑呢?赵雍诗中提到的“汧渭之间”指的是周孝王牧马的地方。另一个和马有关的地名“渥洼”在此画题跋中也频繁出现,该典故出自《史记·乐书》,汉武帝时期龙种的马都产于渥洼。传说春秋时期的伯乐过渥洼识得神马,唐人杜甫也有“渥洼汗血种,天上麒麟儿”之句。赵孟頫是宋太祖的第11世孙,题跋的人都是以这个典故暗示画中的马和赵孟頫都是龙种,龙马不是凡马,天子之后也不是凡人。
    《人骑图》中的“骑”字是由“马”和“奇”组成的会意字,“奇”字古义为“异”和“大”,作为量词与“偶”相反,而“偶”就是俗的意思,《后汉书·独行列传》中对独行之士的描绘就为历代文人推崇。远古时期的马也是以多数出现,或是被组成骑兵团参战,或是作为天子贵族出行的马车,孔颖达《左传正义》说至六国时始有单骑。所以,不同凡俗之人才能骑马独行,“千里走单骑”的关羽就是一例。赵孟頫把自己画成唐代骑马的独行之士,正是一种内心独白:因为秉持道义,所以具有一意孤行的勇气。
    赵雍的题跋正是以说马来暗喻自己父亲。学者赵华《赵孟頫同知济南考》一文也认为《人骑图》是赵孟頫的自画像,他将赵孟頫侄儿赵由辰的题跋和1295年赵孟頫好友戴表元的《史廉访自济南来江东,时赵子昂同知府事,画其所乘玉鼻骍以为赠》二首对比,认为戴表元描绘的一身“唐妆”的赵孟頫就是画中这样,而这匹马也就是赵孟頫的骑乘玉鼻骍。另据吴斌考证,《挟弹游骑图》也是赵孟頫儿子赵雍的自画像。父子二人都在画自己的画里扮成唐人,这种艺术的复古风潮背后正是对古人道德的推崇。
    此幅《人骑图》和赵孟頫所推崇的唐人韩干的《牧马图》有许多共同之处:二者所画马鬃都很薄很少,修剪马鬃是为了去除兽性,唐代宫廷贵族不仅剪马鬃,还把马鬃梳成几簇的流行样式,称为“三花马”和“五花马”,多见于唐三彩的马。而且,唐代尚乘局都在良马身上印以三花飞凤等字样以示珍贵,可二者所画马身上也都没有打上印记,辔头、辔环、马鞍、鞍垫也以纯色为主,少有花纹,和《虢国夫人游春图》中那种马的装饰比起来甚为朴素。题跋中吴巽的“长安借得看花无”所云正是此意。中国的相马术讲究透过粗陋的外表去发现内在的精神,《人骑图》中的人物和马匹都画的其貌不扬,意旨可能正是让人去发现内在的不凡;其次,骑马的人拿鞭子的手都是下垂的,拿缰绳的手也很松弛,辔头和缰绳都勒得很轻,和马的皮肤保持了空间,不像其他画中那么紧贴,题跋中何颐贞所说“垂鞭不动辔绦轻”正是看到了对马的善待;二者笔下的马耳朵都是向上垂直竖起的,当马心情愉快的时候,它的耳根非常挺拔有力,《人骑图》中,无论是人还是马的表情都很闲适,似在微笑。
    由此可见,赵孟頫说此画“不愧”的那个“唐人”指的就是韩干,他也确实得到了韩干的精髓:顺应马的本性管理马,不过分修饰,不过度促迫,才能更好地驾驭马。眉山程郇的题跋证明了笔者的推测,他说:“老仙画马真绝特,顷刻笔下飞龙出。画成自谓得于天,世无具眼谁能识?似嫌文绘掩天真,尽去锦韀琱玉勒。朱衣奚官自驮坐,缓辔徐行意闲适,展图使我吁且惊,朽骨千金古犹惜。曹韩伯时未拟道,况是仙翁得意笔。临风振鬃一长鸣,瑶池路断无行迹。”
    吴巽的题跋与程郇观点一致,此外他还提到了“风鬃雪蹄”一词,语出《庄子·外篇·马蹄》的首句:“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这正是赵孟頫理解驭马和用人之策的根据所在。此篇讽刺伯乐虽然能够善于去粗取精的识马,但他并不能很妥当地治理马,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用剪刀修剔马鬃,凿削马蹄甲,烙制马印记,用络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床来编排它们,继而“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过分装饰的毛病,而后有鞭挞的威逼,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这篇文章巧妙地借讨论对马的管理来谈对人才的运用之法,一定要顺应天性不能过于严苛。
    骑者善堕,只有懂得驾驭马的道理的人才能稳稳坐在马背上。元代明君仁宗上位后,赵孟頫终于得以重用,继续为国家“画策”献计。五百年后的清代帝王乾隆也读懂了赵孟頫的意思,遂书“深得稳意”四个大字以示赞颂。在马头上方他还题了一首诗,大意为:神骏图难以识破,我已看明白其中所讲正是要善于驾驭。赵孟頫归隐时所画,恰恰警示了我心中思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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