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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民和甘沟话的格标记系统》摘要


    提要 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甘沟乡的汉语方言具有一系列 SOV 语言的特征,后置格标记系统就是其特征之一。甘沟话格标记包括七个次类:主格零标记,宾-与格“哈[xa]/啊[a]”,领格“的[tʂʅ]/[ti]”,位格“里[li]/上[ʂaŋ]”,离-比格“唦[ʂa]/撒[sa]/是[ʂʅ]/些[ɕie]”,向格“看着[khantʂʅ]”,工具-伴随格“俩[lia]”。甘沟话的格标记系统既是该方言自身发展的结果也和阿尔泰语言的影响密切相关。
    一.引言
    甘沟是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的一个乡,是回族、土族、藏族、汉族等多民族杂居地区,当地除土族语、藏语外,通用语言是具有混合语色彩的甘沟汉语方言,即甘沟话。甘沟话拥有汉语的语音系统和词汇系统,但是在语法方面具有一系列阿尔泰语言特征。其中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不用前置介词“把”、“对”、“在”、“从”、“比”等,而具有一系列显示不同格关系的名词后附成分,这些后附成分粘着程度不尽相同,大多读轻声,语法属性介于词缀与后置词之间,本文通称为格标记。
    二.甘沟话的格标记
    1. 主格
    甘沟话属于宾格系统的语言,主格无标记,宾格有标记。即:不及物动词的单一论元S和及物动词的施事A无标记或零标记,及物动词的受事P有标记形式“哈”。
    2. 宾-与格
    甘沟话的宾格和与格标记相同,都是[·xa]“哈”或其弱化形式[·a]“啊”,可合称“宾-与格”。对此杨永龙(2014)已有专文论述,如:
    (1)老师我们哈见天苞谷啊吃给了。(老师天天让我们吃玉米)
    (2)莎莉耶韩老师哈羊一个啊给了莎。(莉耶给了韩老师一只羊)
    (3)阿大嗳傢的娃娃啊行李收拾给着哩。(爸爸在为儿子收拾行李)
    3. 领格
    领格表示的是短语层面从属性体词与中心名词的关系。甘沟话的领格标记是[·tʂʅ],回族读[·ʨi],是普通话“的”的变读,现在年轻人偶尔也读[ti]。如:“我的鞋”“桌子的腿腿儿”“我的阿大”等,其功能与普通话表示领属关系的“的”相当。不同的是,甘沟话的领格标记“的”出现的强制性要高,如甘沟话“我的爸爸”“桌子的上面”,“的”一般不能省略。
    4. 位格
    位格(locative)与处所有关,用于标记事件发生的所在地(location)。甘沟话与处所相关的格有三小类:一类表明事件发生的地点和时间,可称为位格(locative),用“里”等;一类表明源点,一般称作离格或从格(ablative),用“唦”等;还有一类表示趋向的目标,可称作向格(allative),用“看着”。先看位格。
    甘沟话的位格标记主要用[·li]“里”,也用[·ʂaŋ]“上”(弱化形式为[a])。甘沟话的“里”比普通话的“里”具有更为典型的格标记特征。普通话的“里”往往不是独立的格标记,须要与“在”配合,甘沟话不用“在”,直接用“N里”;普通话的“里”不能加在别的方位词之后,甘沟话可以。如:
    (4)尕张尼个事情啊噯傢们的中间里传开了。(小张把那个事情在他们中间传开了)
    “里”还有进一步虚化的用法,如“我我的阿爸的名下里去(我替我爸爸去)”,其中“我的阿爸的名下里”意思是以我爸的名义。“里”和“上”还可以表示时间。例如:“晚夕里”、“三点上”。
    5. 离-比格
    甘沟话的离格(ablative)与比较标记(comparative)相同,有四种形式[·ɕie]“些”,[·sa]“撒”,[·ʂa]“唦”,[·ʂʅ]“是”,功能完全相同,都读轻声,本文叙述中统称“唦”。四个标记形式中,“撒”可能与阿尔泰语言的-sa有关,“些”由汉语的“下”语法化而来,“是”回族居民的读音变体。
    (一)离格(ablative)的主要功能是用于引出运动事件的源点以及时间上的起点。“唦”可以直接加在方所、时间名词之后,也可以加在位格标记、反身领属标记“囊”等别的后置附着形式之后,例如:
    (5)你阿唦来了?我将甘沟唦来了。(你从哪里来?我刚从甘沟来)
    (6)噯傢七岁的时节上唦县上搬上着上掉着,再一老没来。(他从七岁时搬到县城,一直没回来)
    (7)噯傢家里囊唦出来了。(他从自己家里出来了)
    “唦”等所引出的处所可以扩展到人,也可以加上“跟前”等先变成处所短语,然后再加“唦”,如:
    (8)亲戚个(跟前)唦钱一万借了。(向亲戚借了一万块钱)
    (二)“唦”用于差比句,置于比较标准之后,一般称作比较标记(marker of comparison),也可以看成格标记的一种,称之为比较格(comparative)。可以直接置于名词之后,也可以置于名词加与-宾格标记“哈”之后构成“比较标准+哈+唦”格式。如:
    (9)兄弟[thi]阿姐(哈)唦大。(弟弟比姐姐高)
    动作行为充当比较标准时,有关动词必须加“的”使之名词化。如:
    (10)吃上是嫑吃的哈唦还难受。(吃了的话比不吃还难受)
    6. 向格
    向格(allative)主要表示动作行为的趋向目标,形式是后置的“看着”。字面上“看着”由实义动词“看”加副动词标记“着”组成,在语法化程度上可能没有其他格标记高,但已经不是动词而是后置词,且有更为虚化的用法。例如:
    (11)这个班车官厅看着开的是哩。(这趟班车是开往官厅的)
    (12)噯傢脖子啊伸长了着外面看着着哩。(他正伸长脖子朝外面看)
    (13)小红一百斤上看着减肥哩。(小红减肥要往一百斤上减)
    (14)红八点唦九点看着英语啊学。(小红从八点到九点学英语)
    7. 工具-伴随格
    甘沟话工具-伴随格(instrumental-comitative)的标记是[·lia]“俩”。工具格和伴随格同形,这在阿尔泰语系诸语言中比较常见,一般称造联格。世界其他语言中的也比较普遍,二者具有演变关系,《语法化的世界词库》中给出的路径是“伴随格>工具格”(Hernd & Kuteva 2002)。
    (一)工具格。甘沟话的“俩”常用于名词之后,引出工具、材料,以及比较抽象的依据、凭借。如:
    (15)水笔俩写,铅笔俩嫑写。(用钢笔写,不要用铅笔写)
    (16)粮食啊家里人数俩分着哩啊。(根据家里的人数分粮食)
    (二)伴随格。“俩”也可以引出被跟随的人、另一方参与者,以及并列的另一方。如:
    (17)我你们俩一挂山上蘑菇儿摘走吧。(我跟你们一起上山采蘑菇去吧)
    (18)噯傢我俩吵着哩啊,我噯傢俩没吵着。(是他跟我吵,我没跟他吵)
    (19)学生三个老师一个俩来了。(来了三个学生和一个老师)
    
    田野调查中的杨永龙研究员(右)
    三.结语
    一般认为,格标记三和格范畴是屈折语或黏着语的专利,像汉语这类缺乏形态变化的孤立语没有格范畴,也没有格标记。从上文可以看到,甘沟话虽然属于中原官话(《中国语言地图集》),但却具有一套后置的格标记系统,这个系统有七个次类,可列表如下:
    
    Greenberg(1963)语序共性第41条指出:“如果一种语言里动词后置于名词性主语和宾语是优势语序,那么这种语言几乎都具有格的系统。”甘沟话属于SOV语言,施事、受事、与事、处所、工具等都处在动词前面,必须在形式上加以区分才能避免造成误解。因此,从内因方面说,甘沟话中存在后置格标记系统是SOV语序的语言内部语法体系自洽的结果。而从外因方面说,甘沟话之所选择SOV语序,之所以呈现出目前这样的格标记系统,又与汉语和周边语言的接触密切相关。甘沟地处汉语与阿尔泰语、藏缅语接触的前沿地带,紧邻其南的是阿尔泰语系的土族语区,紧邻其西的是安多藏语区。甘沟乡内部也是回族、土族、藏族、汉族多民族杂居,汉族、土族、藏族通婚现象普遍。在这种语言接触的背景下,汉语、土族语、藏语相互影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从系统格局看,无论土族语还是藏语都是SOV语言,都有一套后置的格标记系统。我们将甘沟话、土族语、安多藏语的格标记进行了比较,可以发现,从次范畴的分布和标记形式看,甘沟话与土族语关系更为密切。主要体现在:
    结构分布方面:
    其一,甘沟话是宾格系统,这与阿尔泰语言类似,而藏语是作格系统。
    其二,甘沟话的离格与比较格形式相同,阿尔泰语系的许多语言都是离格与比较格同形,而藏语则分别用不同的形式。
    其三,甘沟话的工具格与伴随格形式相同,阿尔泰语系的许多语言也是如此。安多藏语工具格与主格(作格)同形。
    标记形式方面:
    其一,甘沟话的离-比格标记之一是[sa]“撒”,与土族语的-sa和保安语、东乡语的-s不仅功能相同,而且语音相同或相近。
    其二,甘沟话的工具-伴随格标记[lia]“俩”与土族语的-la功能相同,语音相近。
    其三,甘沟话有专用的向格标记,不仅可用于方所词之后,还可用于普通名词和时间名词之后。有意思的是向格标记“看着”读,而动词“看”读[nan],暗示着“看着”未必是从“看”演化而来。而土族语的相同功能的juji恰恰源于看见义动词ju加持续体标记ji(Slater 2003:172)。可见,甘沟话的“看着”是以翻译的方式用汉语的材料把土族语的juji 及其用法一起借了过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土族语使用者在转用汉语的过程中直接采用汉语的材料来代替原来母语中的相应成分。
    尽管如此,甘沟话中也有不同于土族语的创新之处,最明显的是宾格、与格、领格、位格之间的关系,甘沟话宾格和与格同形,领格和位格独立,是三分局面;阿尔泰语言则是领格和宾格同形,与格和位格同形,是两分局面。至于标记形式,“的”“里”明显就是汉语自己的“的”“里”,“哈”和“些”则都可能源自汉语的“下”。因此可以说,甘沟话的格标记系统既是该汉语方言自身发展的结果,也与阿尔泰语言的影响密切相关。
    主要参考文献
    周毛草:《玛曲藏语研究》,民族出版社,2003年。
    Blake, Barry J. 2001. Cas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Slater, Keith W. 2003. A Grammar of Mangghuer:A Mongolic language of China’s Qinghai-Gansu Sprachbun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Curzon.
    Zhu Yongzhong, Üjiyediin Chuluu, Keith Slater, and Kevin Stuar. 1997.Gangou Chinese dialect. A comparative study of a stronglyaicized Chinese dialect and its Mongolic neighbor. Anthropos, 92: 433-450.
    原文刊于《民族语文》2016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杨永龙,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历史语言学二室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汉语历史语法、语言接触与方言语法。著有《〈朱子语类〉完成体研究》等。在《中国语文》《方言》等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断代汉语语法史”及重点项目“历史语法视角下的青海甘沟话语法研究”,曾获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语言学家奖二等奖。
    张竞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致力于西北汉语方言与阿尔泰语言比较研究,发表论文《保安族汉语方言格标记及其演变》(《青海民族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基础语言学理论〉述评》(《当代语言学》2015年第4期)等。
    
    本文作者杨永龙(左)和张竞婷(右)在甘沟调查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