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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当孔子显露其血性的时候


    《水浒传》开篇有首词:“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
    词里描绘的生活很不错,但应该把“儒流”两个字挖掉才对。否则,儒家一定会感到被侮辱了。隐居林泉的生活,从来不是儒家的志趣所在。那种只追求小地主、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生活,在儒家看来,从来都是应当鄙视的。比如袁枚这样的文人骚客,平时喝点小酒,聊聊换妻,谈谈性灵,由此成为一代骚坛领军,正统的儒家会借用一句黄药师的话:“枯木大师算什么,给我桃花岛提鞋都不配。”
    或曰:“孔子不是说过,天下好玩,我就出来逛逛;不好玩,我就上山隐居去吗?——其实,先秦时的儒家还是很潇洒的,孔子孟子都很生动活泼,但到了宋朝以后,就变得无比呆板迂腐了。失去了孔子的真精神……”
    做这种论断的人,基本上可以说是门外汉。这就好比说西半球的人热情奔放,东半球的人腼腆拘谨。妄图从宏大的角度做论断,而完全丧失了把握的能力。比如,邵康节、陈白沙生活得很潇洒,而孔子、孟子的生活,却沉重得多。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取决于其禀赋和性情,时代的影响要退居微末。孔孟的生活,看起来很活泼,鸢飞鱼跃,其实都是外在;而内里,却始终都很沉重。他们的伟大也正在于他们的沉重。没有沉重,就不足以伟大。“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句话就很活泼。但这种活泼也是一种不得已,这句话之前还有两句:“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只看后一句,不看前两句,就不足以理解孔子。其中,最吃紧的是“守死”二字。要理解守死,得先了解孔子的性情。
    孔子性情极度激烈。激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刚烈。“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太肤浅,这是三国杀里夏侯惇式的刚烈。而真正的激烈,是要有高深的修养打底子的。《天龙八部》里有个比喻特别好:扫地僧对萧远山诸人说,武功越高,越要用佛法来化解。因为未伤人时先伤己,最大在阻碍其实来自现有的成就。性情也是一样。没有高深的修养,只能叫脾气暴躁,不能叫性情激烈。
    性情激烈的人,必然是遭受过极大挫败的人。没有极大的挫败,不足以成就极度的激烈。而有机会遭遇极大挫败的人,必然有一股狠劲儿,发无上愿力。若没有高深的修养来给这股狠劲儿开辟道路,一开始就碰壁走不通了,自然没机会迎来大的挫败。因此,有远大抱负的人,越看起来温润不动声色,越可能心底潜藏着无限波澜。比如孔子,陶渊明。
    孔子的激烈,从一般的事上是看不出来的。平时人与人的交往,有什么理由不对你和和气气呢。但在生气的时候、动情的时候、感慨的时候,就能看出端倪。比如他对一些人的态度。
    比如伯夷、叔齐。在一般人看来,这俩人简直是糊涂蛋。武王伐纣,关你俩什么事?你俩就算不满,躲到山林隐居起来,不就成了?偏偏不吃周朝的小米,以至饿死。何苦呢?但孔子盛赞二人。因为二人真正践行了“守死善道”。《礼记》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谁杀掉了你的父亲,你是不能和他同顶着一片蓝天了。“守死善道”当与“不共戴天”一句同参。
    “无道则隐”,并不是要隐居到山上,“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不是要过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而是要离开土地,“乘桴浮于海”。鲁仲连蹈海而死,就是这样。丘逢甲《题梅州人境庐无壁楼》联云,“陆沉欲借舟权住,天问翻无壁受呵”。意思是,假如国土沦陷,我就借一叶孤舟漂流海上,不再对着堂壁发泄自己的愤懑。前者可见孔子对身后两百年的影响,后者可见孔子对身后两千年的影响。
    再如颜回、伯牛。颜回死,孔子恸哭。弟子说,你伤心过度了。孔子说,我不哭他我还哭谁呢?(参看拙文《“盍各言尔志”中透露出孔子什么样的情绪》)伯牛病了,孔子隔着窗户握着他的手,感慨万千。
    还如原壤。他叉着大腿坐在路边,孔子骂了句“老而不死是为贼”,受到许多人诟病。但这又什么好诟病的?一个人要是一辈子没发过一次脾气、没骂过一回人、没打过一次架,还是正常人吗?
    原壤是孔子的老熟人了。一个人对普通朋友,是要保持一些距离的。不熟到一定程度,别人做了什么事,心里清楚,不一定要指出来。孔子说“朋友数,斯疏矣”,如果不厌其烦地劝谏朋友,他就跟你疏远了。但人一辈子总得有几个挺熟的朋友,你可以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情绪,可以骂他,拿棍敲他大腿。原壤和孔子,就这么熟悉。原壤母亲死时,孔子帮他清理棺木,原壤悲伤地爬到棺木上边,说我好久没唱歌了,然后就唱起来了:“狸子的头,斑斑的;抚着你的手,软软的。”孔子弟子看不惯,说他都这熊样子了你还跟他玩儿?孔子说,尽管他不守礼法,但母亲依然是他的母亲,我依然是他的朋友。正因为有如此交情,孔子对他的批评可以足够严厉,可以毫无保留。不过,骂“老而不死是为贼”,虽是玩笑,却也有严厉的批评在。理解这点,是理解孔子的关键。因为一个人不能容忍的地方标志了他的底线。
    孔子的批评意思是:“你活了一大把年纪,还叉着大腿坐地上,像话么?一辈子碌碌无为,怎么还不去死!”虽然语带调侃,但其中的的确确有恳切的责问。孔子对朋友的批评,实则是对自己的警醒。“老而不死是为贼”并不专是针对原壤而发,也针对自己。他要用这句话时刻鞭策自己。
    贼的意思是败坏。孔子说,如果一个人老了,还没有死,简直就是一种败坏。对什么的败坏呢?对生命的败坏。因为生命何其短暂,到了老迈之年,还不能有所树立,不如死了算了。孔子就是这个意思。原壤箕踞,说明他到老还不能在道德上有所树立,所以孔子痛骂他。
    对原壤的痛骂,对颜回的恸哭,对伯夷叔齐的盛赞,都是孔子显露其内心激烈的时刻。在为数不多的这些时刻,孔子有血性的一面暴露无遗。
    除了原壤,孔子还痛骂过两种人: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孔子骂人很有水平,听起来似乎并不严厉,只是“难矣哉”。关系不熟到一定份上,孔子是不会说太难听的话的。放地图炮这种事情,孔子更不会干。《论语》一共才出现两次“难矣哉”。别的任何事孔子都不说难,唯独对这两种人,孔子说太难了。一般的解释是说,这种人要想有出息太难了(朱熹《论语集注》)。但我想,还可以有另一种理解:孔子不是说别人,而是说自己——要让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太难了。(人活着,怎么能过猪一样的生活呢!)括号里的话是我加的,太难听,但我以为这实在是孔子没有说出却暗含着的意思。
    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用“疾”不用“忧”,说明孔子对碌碌无为的生命存在,不是担忧,而是痛恨。有次子贡对孔子说想休息,孔子告诉他“生无所息”,不赞许他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而上边提到的两种人,正是把生命徒然蹉跎过去的人。“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下愚”指的就是这些人。他们的生命,可谓蝇营狗苟,无可救药。故孔子感叹“难矣哉”。
    通过对这两种生活的痛斥,就能明白,隐逸的生活绝非孔子赞许的,相反,是孔子唾弃的。长沮、桀溺,正是这种人。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羞于与之为伍。孔子称许的人,必然是狂狷的,“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因为要进取,才不可以浪费一秒钟的时间。故而,孔子在川上,望见浩浩东去之水,喟然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从一声喟叹中可以明了,孔子怕的是什么。这是孔子的软肋。任何人都有软肋,伟大如孔子,也不例外。
    孔子的软肋,弟子未必知道。但有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就是阳货。
    阳货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个聪明人。阳货是季氏的家臣,想背叛季氏,就去找孔子。他很清楚孔子的本事,也知道孔子对季氏不满。季氏“八佾舞于庭”,孔子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孔子自然也清楚阳货是什么货色,就故意不见他。阳货没有问孔子的家人孔子何时回来,也没有让孔子的弟子捎话给孔子,只是留下一只小猪。这一招棋非常厉害,上来就朝孔子必须接招的地方攻击。
    按照礼节,大夫赐给士东西,士如果不能在家领受,就得上门拜谢。孔子是懂得礼的人,他必然得这么做。这一招对别人不管用,但对孔子太管用了。孔子没有办法,只好上门还礼。但孔子也聪明,故意等到阳货不在家才去。结果,在路上撞见了。怎么那么巧?其实很可能是阳货在家干等,不见孔子上门,就知道孔子心里的小算盘了,于是故意出门,趁孔子在路上截住他。还没见面,就有两次过招了,一次留小猪,一次在路上截人,可见阳货对孔子的了解。
    路上见了孔子,阳货的话不多,一共就三句(除了“来,我跟你说话”),句句深中孔子的要害。终于,在阳货三记长拳出手之后,孔子说了五个字:“诺,吾将仕矣。”
    阳货并没有说,我会给你多大的好处,让你当多大的官,给你多少斗小米。他知道孔子不稀罕这些。孔子早就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但阳货深知孔子内心的忧虑与恐惧。于是,他说了八个字:“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这八个字把孔子打动了。因为孔子最害怕的就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这种恐惧,从孔子的梦中就能看出来。一般人会对自己梦到的东西感兴趣,却很少去想自己没有梦到什么。除非强烈思念某人,才会因为没有梦见他而介怀,就像元稹对白居易:“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可偏偏,孔子也在意。孔子在意的这个人,不是孔子的朋友,而是死了几百年的周公。孔子很长时间没有梦见周公,惊惧地说:“甚矣吾衰矣,久矣无不复梦见周公!”
    注意语气,这是斩钉截铁的断语,不是“吾衰乎?未衰也”,或者“吾衰哉”这种模棱两可的疑问。而是斩截的断语:“吾衰矣”,前边还加了个“甚矣”。这种语气在《论语》中是仅见的。孔子不从须发斑白、肌肉萎缩上发现自己的“衰”,却从久不梦见周公上发现自己的“衰”,可见孔子多么害怕“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其实孔子想出仕很久了。公山弗扰叛乱时,召孔子,孔子就有点动心。这让子路很不满,他说,你也不看看是谁,你就去?子路意思是,老师你该是有大抱负的人,要跟这么个小混混干,未免太失身份!孔子说:“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这种冲动,在史上曾被好多人误会。误解孔子也是汲汲于功名的人。孔子确实对出仕非常渴望。他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但他最终并没有为公山弗扰、阳货这种人执鞭。因为他在冲动过后还是明白的:“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这种冲动,体现了孔子作为凡人的一面。同时,也成就了孔子伟大的一面。孔子也是个有血性的人,有激情的人。只是在儒雅的外表下,他的激情和血性压抑了很久。如果不是岁月逝去得太匆匆,这些激情还会被他的涵养所覆盖,呈现出波澜不惊的样子,如同无风时大海的海面。而日月的疾驰,韶光的流逝终于打破了这宁静,让这位睿智的老人也流露出了一丝惊慌和迫切,流露出了一瞬间的动心。正是这一瞬间的动心,说明孔子也是凡人,也有痛点。他的痛点就是:不能容忍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无法放弃对芸芸众生的关怀。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