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拉·斯特朗德贝里 英格拉·斯特朗德贝里(Ingela Strandberg,1944-),这个“赤脚行走/穿过诗行”的女孩如今80岁了,她生命的大部分时光生活在她的出生地——瑞典南部哈兰德省的一座小农庄。1973年她以童书登上文坛,1975年推出诗集《风中的歌》,迄今有15本诗集。另有民谣专辑《永远别让他们带走你》。这位“诗人中的诗人”屡获重要诗歌奖,如瑞典学院贝尔曼奖、沃纳尔·阿斯彭斯特罗姆奖、古斯塔夫·福楼丁协会诗歌奖、瑞典广播公司诗歌奖,今年斩获有“小诺贝尔奖”之称的瑞典学院北欧奖。 斯特朗德贝里的创作受哈兰德自然和文化景观影响,受瑞典自然抒情诗传统的熏陶,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1984年的诗集《一间为夜晚的房间》是一个里程碑,一扫早期作品里的“主义”倾向,打开了自己的诗歌景观。那里充满生命和欲望,也飘荡着黑暗和死亡,“风景拥有了我,打开了/我,再也无法关闭我”。 “夜人” 斯特朗德贝里说,思绪常在梦中涌现。她起身带着它们走动,不急于书写。早上醒来,一切都还在就值得创作。“夜”是灵感的发动机,她据此构筑着为夜晚的房间。 《一间为夜晚的房间》里有刽子手、小丑和妓女,有牛有马,有铁路、沼泽、田野,有太阳和星星。外部风景与内在心灵相通连。夜容纳了存在的一切。美的瞬间有苹果花和越橘叶,更有死亡。这是收容夜的房间,而夜是存在的避难所。自然从未被驾驭,在外部也在内心。生死熔合。沼泽里的“我”是自然的一分子。从个人经验出发的诗指向生命的特质。斯特朗德贝里懂得夜的密码,更没忘记儿时听说的“夜人”。 “Nattmannen”是瑞典文“夜”与“人”的组合。这个词从遥远的历史中走来。哈兰德一带原属丹麦,16世纪初,丹麦国王已制定职业规定,夜人住在特配的与社区隔离的小屋,在夜间帮刽子手清理尸体,埋葬自杀者和死了的动物,杀马并剥马皮,清理烟囱和马桶等。夜人“不洁而可耻”,若父亲干了这活,儿子女婿也只能如此。人们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诗集《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的苍鹭》(2002)中,斯特朗德贝里写过“夜人”: “夜人,带我走/我站在你小屋前/那里紫丁香的外套/已破烂不堪,告诉我/一个人如何/被打倒了还能站立,你,剥皮者的儿子,自杀者/和马的掘墓人,被选为/处理腐烂的,你,/遗忘的承载者,让红/砾石染色,那里葬着自/杀者的骨头,告诉我如何/承担自己的羞耻,一滴/都不许溢出,教我记住/比那/存在于一切之中的尖叫更多的东西……” 诗人长期聚焦儿童、酗酒者和老人,关注弱者和受害者,因为自己也曾是弱者和受害者。对夜人的聚焦是这一关注的体现。她写道,“我从未感到幸福/我需要你,夜人/我是你的小女仆/我拿泥土填满自己/而后沉入沼泽。/这是一种/无人理解的纯净”。诗集《捕捉一只鸟》(2018)中也出现夜人,带着被剥夺的人高贵的姿态和奇特的力量。诗人超越鄙视,丰富夜人的情感和欲望,甚至甘做他的仆人。2020年更推出诗集《夜人》,“如今,他对我来说如此真实,以至无法将他的耻辱与我的区分开。在我的诗中,我将夜人任命为卑鄙大师。我让他为我始终感受到的、那些时不时用相同手段将人与人分开的一切做出反抗”。 在斯特朗德贝里的不少诗歌中,“候车室”的意象是现实和虚幻的过渡。《夜人》也有候车室,无人等候,远处有狗的吠叫和牛的咆哮,“好像一切正常,好像车停止了漫无目的的行驶,通往循环轨道”,“我”漫不经心地归来,意识到现实已消亡,思想已湮灭。夜,候车室成了天文台,星团守护“我”,“我”引导内心的野兽走向远处的牧场。夜途中,刽子手走在“我”身边,护“我”的安全。“我”见一群饥饿的豆娘鼓动纤翅飞越水面。候车室画面闪回,雨落。今晚再无车,即便有也再无人下车,天鹅飞过。“我”明白,所有的事物将一个接一个离开。唯一危险的是时间及其消逝。“我”不鄙视夜人,不鄙视欲望和饥饿,甚至不鄙视自己,夜人教“我”不去改变任何事物。“我”答应只要他对我说话,“我”就让自己冻结成霜,成谜,却永不屈服。在这夜行图里,还有月下的马、如刀的冷月、冬天开花的丁香,有麋鹿,有不知生死的、自我的模糊意识,带着哥特元素的画面富含意象、感性和宇宙观。神话的加持帮助焦点从个人转向永恒:“自纳西索斯之后我知道/池塘的水/强化我的血”。光明和黑暗的并存丰富了诗的图像世界。 “捕捉一只鸟” 精灵教“我”如何柔软地倒下,如何在迷雾中播种,如何隐藏困难的爱。“我”喜欢沟渠,喜欢它们浑浊的水、隐藏的暗流和基本的生存建议。“我”喜欢老旧的车库,森林和雪的记忆,喉咙里的欢呼,“我”那没有羞耻心的17岁。走过海水喧闹的小镇的广场,夜晚的星星狼一样嚎叫。而在梦中,一条蛇把“我”带入了夜,蛇轻轻落下、像一条丝带覆盖我的脸。最要紧的是,“我”蹲在蛇蜥前聆听它关于怎么死、怎么可以留下头颅的教诲。有时,“我”从小麦和老鼠那里获得关于自我的虚妄的启迪: 我站在一片抛光的黄铜海边 自我是一出神话 小麦是真实 一只老鼠 跑进田里 而后消失 消失非常容易 一幅神秘而虚幻的场景。抛光的黄铜海或为麦田给“我”的幻象。“我”的意识和存在是虚幻大世界里的微尘。巨大的荒诞中突现小麦这一现实元素。老鼠跑进麦田且消失,似乎只为了在“我”面前演绎存在,演绎个体存在和现实经验无法避免的短暂性。所见所感将于时间中消逝,自我的神话不堪一击。 《捕捉一只鸟》由两组长诗组成,第一组以“蛇蜥”为题。蛇蜥和精灵在,绝望与和解也在。“我”想摆脱束缚,静谧里上演着紧张的戏剧。而孤独难以消解,像刀刃高悬、随时会落下。人在奔跑也在迷失。玄妙而抽象的话题丝滑地以诗的形式得到表达。穿行中的“我”体验不安、恐惧、幽闭及挣脱的欲望。平凡的日常与蓬勃的自然乃至神秘的超自然相照。蛇蜥和树精的威权加大了“我”的不安,“我”试图找到自己,态度愈发决绝。“刀刃”和“脖颈”再现,诗人曾说“新月之刀/从高处爱着我/随时/可能落下/割断我的喉咙”,刀刃意指美丽的颈部的脆弱和危机,是对美丽人生脆弱性的暗示,而危机、无助和孤独往往在一起。 诗的风帆何处去 斯特朗德贝里的诗常常试图于黑暗里点亮什么。2023年的《我的风帆无处可至》继续探索生存的谜团。诗人很多,造就各式各样的诗。斯特朗德贝里的诗时空不只单一维度,而是打破了小我和宇宙、人和其他物种、当下和往昔乃至未来的隔阂。 新诗集《当我成雪》(2024)的创作力来自宠物猫去世后的愤怒。上一刻在她膝上,下一刻消失,就在处处新绿的北国五月。“我对大自然的看法是它很美却残酷而包含死亡,其实我一直在写这个”。她相信灵魂的游荡和重生,消失的猫在诗中再现,渴望重回肉体。尽管大自然比人更强大,诗人说,“我的下方是死亡,上方是星星”。 她说,每首诗都让她自己惊讶,因为诗就在那里,只等她找到形式、声音和意义。她认为这归功于潜意识和“真正的我”,“我常觉得这些诗具有我没有的知识,来自非常遥远的源头”。也许她想说,自己的意识给送到了遥远的地方,带着超自然力返回成诗,诗在地上活着,也靠近了虚无的时空。 年轻时在《哈兰德报》当记者的斯特朗德贝里梦想着文学。丈夫鼓励她辞职潜心创作。1984年她参加斯德哥尔摩的一场朗诵会,得到乌尔夫·林德赏识,与这位瑞典学院院士成了一生的朋友。马悦然院士有意翻译她的诗,也成了她的支持者和挚友。有人曾提醒她别指望在小地方写出大气候。她对马悦然抱怨乡间的闭塞,他相当严厉地说,最好的中国诗人都住在偏远的山顶。 早期聚焦于情爱和男女问题的斯特朗德贝里逐步超越了性别,从日常和感性,从身体和灵魂出发,试图触及宇宙。将灵魂翻译成图像,表现存在那无法言说的神秘,领略万物一体之感。黑暗中透着星光,宁静里燃烧着黑色幽默。充满生活细节却已将隐私铁块般化成铁水,锻造成钢。她说,“我在生活和诗歌中越来越想压缩,只把最必要的留下”,又说“在整个生命中我一直重新开始”,曾经为爱抒情的文学少女,而今露出白发魔女的气象。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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