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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月亮,也爱六便士:纪念毛姆诞辰150周年


    

 “他为天上的月亮神魂颠倒,以至于对脚边的六便士视而不见。”这句话原是评论家对《人生的枷锁》主人公的评价,被毛姆改成《月亮与六便士》的题目后,那个“不顾满地六便士,抬头望见月亮”的形象令无数人热泪盈眶。也让这个19世纪的70后在诞辰150年后的今天依然被奉为文青教父。90多年的诗与远方,毛姆活成了令众人艳羡的模样。但或许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热爱诗与远方的他同样热爱名与利,在他的一生,月亮和六便士从来都不是对立的选择题。
    
    他被世界抛弃,写作是他的避难所
    无论是《刀锋》中的拉里·达雷尔,还是《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毛姆创作了众多“弃世”的主人公,他们挣脱尘世的喧嚣与禁锢,隐居纯粹而自主的精神王国,过出了万千现代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理想人生,对当下那些“想卷卷不动,想躺躺不平”的年轻人尤其具有吸引力。他们抛弃世界的勇气和魄力纵然令毛姆着迷,但毛姆本人却是一个极度“世俗”的人,这与他的童年经历有着一定关联。
    出生于律师世家的毛姆,是家中的第四个儿子,父亲供职于英国驻法使馆,忙于工作而总是“缺席”的他成为家里“影子一般”的存在,母亲则把所有的爱和宠溺都倾注到了毛姆这个小儿子身上。然而,八岁刚过,母亲难产而亡,成为他毕生无法释怀的伤痛,十岁时,父亲也撒手人寰,毛姆不得不从法国搬到英国,住进“枯燥乏味、感情淡漠”的叔叔婶婶家,从此寄人篱下。即使到了晚年,在回忆成为孤儿之后的童年生活时,毛姆仍不禁“浑身战栗”。那种“彻头彻尾的凄凉感”源于爱的缺失,也源于父母在世时优渥生活条件的骤然崩塌,再加上天生身材矮小和严重口吃使毛姆被同龄人孤立和欺负,以至于他一生都对情感和物质抱有强烈的不安全感,正如他借具有自传色彩的主人公之口袒露的那样:“小时候得到的爱太少,以至于后来被爱都会令他感到尴尬……人们赞美他时,他不知道如何回应,表露情感时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长大后的毛姆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取向,愈发感受到了与世界的格格不入。他爱上了一种类似于独角戏的游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他喜欢的人,惟妙惟肖地模仿对方的举止和腔调,以至于有时已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成年后的毛姆迫不及待地想谋生独立,他当过会计、干过助产士、开过救护车,却在工作之余的阅读、看戏和写作中才找到了真正的快乐。他自称“写作是因为忍不住”的“本能作家”:“我天生富有洞察力,拥有写对话的诀窍……写作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事实上,驱使他笔耕不辍、步履不停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毛姆对世俗名利的渴求,特别是金钱,对他有着“伟大而势不可挡的意义”。他过过捉襟见肘的窘困日子,深切地知道节衣缩食的贫穷和锱铢必较的卑微意味着什么。为了基本的尊严和体面,他愿意尝试几乎所有能来钱的东西。
    他是戏剧界的吸金王,从不避讳对金钱的崇拜
    毛姆的创作生涯从小说开始,23岁那年出版了处女作《兰贝斯的丽莎》,这部聚焦伦敦贫民窟的现实主义作品让毛姆收获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他那冷峻客观却不失怜悯温情的叙事风格更打动了不同阶层的读者,使毛姆以“未来之星”的身份进入了19世纪末的英国文坛。然而,仅得到20英镑的版税令毛姆失望不已,急于推进事业、渴望通过写作赚钱的他发觉写剧本比写小说更有“性价比”,因为“把人们说的话写在纸上似乎没有构建一个故事那么难”,而且戏剧一旦成功,便能换来小说无法实现的及时又可观的经济回报。后来的事实证明,毛姆的判断是对的,长达30年的编剧生涯,30个足本剧为他带来了始料未及的大富大贵。尽管在最初的十年间,毛姆吃了无数次闭门羹,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而是用“钢铁一般的决心”坚持创作。期间,曾有朋友劝毛姆重拾小说创作,因为“对于一个能够巧妙塑造人物的作家而言,戏剧这个媒介太粗俗了”,但朋友紧接着提到,的确有人能从戏剧中赚到很多钱。显然,对当时的毛姆来说,赚钱比施展才华更迫切也更具吸引力,正如他多年后的回忆:“他不知道,我当时年轻、贫穷,而且决心已定。”
    似乎是上天的有意考验,无论毛姆如何更换题材、创新手法,他的剧本要么接连被拒,要么不温不火。就在他濒临绝望也几近身无分文、甚至准备放弃写作继续回去当医生的时候,命运的逆转奇迹般发生了。1907年,一系列机缘巧合让《弗雷德里克夫人》这部毛姆因为没钱买纸而写在用过的打印纸的背面、曾被18个剧院经理拒绝过的剧本登上了皇家宫廷剧院,首演的大获成功使毛姆一夜成名,从此踏上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名利双收之路。30岁出头的毛姆对市场需求有着精准把脉,敏锐地总结出“一部带有冲突、情感戏和大团圆结局的喜剧”最合观众口味。这个讨喜的诀窍使毛姆如虎添翼,通常不到一个月他就能写出一部戏,短短几年时间,他便横扫竞争激烈的伦敦剧院,一举创下四部剧同时上演的盛况纪录,成为与萧伯纳平分秋色的剧场之王。随之而来的是毛姆梦寐以求的巨大名望和财富,让“憎恶贫穷、讨厌为了维持生计节衣缩食”的他往后余生都不会再为钱所困。毛姆从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崇拜:“我发现金钱就像第六感,没了它,你就无法最佳地发挥其他五感”,而那些瞧不起金钱的人在他眼中“不是伪君子就是傻瓜”。他从不故作清高地摆出“艺术家须远离名利之心”的姿态,相反,他歌颂金钱对维持个人尊严和人格独立的莫大功用。财务安全填补了毛姆自幼以来的不安全感,让他拥有了掌控自己生活和事业的自主权,赋予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自由。
    他是当之无愧的富豪作家,却自律到无人能敌
    毛姆同样毫不遮掩自己对声色犬马的热衷:“我想,不必让感官需求屈从于精神诱惑。我决心从社交、人际关系,从食物、酒和放纵中获得一切满足。”出道后不久,毛姆便在伦敦和巴黎的社交沙龙如鱼得水,结识了托马斯·哈代、高尔斯·华绥、伊迪丝·华顿等当红文学大咖。后来他的朋友圈中不乏丘吉尔、美国第一夫人埃莉诺·罗斯福等高层政要以及卓别林、伍尔夫等艺界名人,当时的欧洲社交圈甚至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不认识毛姆,那就不是名流。”童年时期爱的匮乏使成年后的毛姆极度渴望爱,性欲旺盛的他随时留意身边的机会,正如他对自己的描述:“我几乎不停地恋爱,从15岁到50岁”。成名发家后的毛姆更是极尽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他先是在伦敦中心富人区梅菲尔租下了一幢五层楼的房子,租期签了800年,后又在法国南部地中海度假胜地里维埃拉买下了九公顷土地和一栋别墅,取名玛莱斯科别墅,不仅内外装潢富丽,还陈列着不少稀世珍宝和名家画作,其中不乏雷诺阿、毕沙罗、希思黎等大家的作品。毛姆的后半生基本在这里度过,他雇了包括管家、仆人、厨师、园丁、司机在内的13名服务人员打理别墅、照料他和伴侣的日常起居。伊甸园一般的玛莱斯科别墅还成为显赫一时的迎宾之地,时常宾朋满座、夜夜笙箫,好客的毛姆亲自统筹安排酒会、赌局、派对和海上野餐,保证客人住得舒适玩得开心,丘吉尔、伊芙林·沃等人都曾是他的座上宾。毛姆酷爱旅行,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当时可以旅行到达的所有地方,每次出游他都会像王子一样乘坐最豪华的轮船,入住最顶级的酒店,出入最高档的餐厅和夜总会。不过,多金的毛姆不单对自己出手阔绰,对朋友所求同样慷慨大方,更毫不吝啬对后辈新人的提携。1947年,73岁的他创设“毛姆文学奖”,用以奖励最出色的作品和资助35岁以下的青年作家到国外旅行,诺贝尔获奖者奈保尔、多丽丝·莱辛都曾在年轻时获此奖励,现已成为英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之一。
    当然,会花钱的毛姆更会赚钱。尽管不受同行待见、遭受了文学评论界的长时间冷落,但毛姆一直是全球图书市场和大众读者的宠儿,他的小说每本都有数百万册的销量,短篇小说几乎被所有语言翻译了个遍。尽管声称“我想象不出有什么理由让我去看电影,我受不了看到我的作品被拍成电影”,但精明的毛姆不会拒绝任何送上门的来钱路子,毕竟当时一部小说的电影版税就有几十万美元。尽管承认“我不具备创作电影剧本的本领”,但毛姆在好莱坞参与了不少电影制作,在他的有生之年,毛姆是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最多的英语作家,据其传记作者统计,截至2009年,毛姆的作品共有98个电影电视版本,就连福尔摩斯之父的柯南·道尔也位居其后。尽管自称是“二流作家”,但即使是在数百万人失业的大萧条时期,毛姆的戏剧依然在各大剧院爆棚上演,《大都会》杂志更为他的短篇小说开出一字一美元(相当于今天的20美元)的天价稿酬,在他红遍欧美的巅峰时刻,两分钟的媒体访谈就能为他赚得500美金,是当时无人能比的最“贵”作家。不仅如此,毛姆还是“钱生钱”的高手,用他朋友的话来说:“和毛姆待一个晚上,你会以为跟股票经纪人吃了顿饭。”早在成名发迹之初,毛姆就委托经纪公司为他打理财产,他亲自审阅每一份结算报表,在乎每一便士的走向,就连多了一先令邮资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后来他又聘请更懂行的证券投资高手帮他做资产配置和投资,使他的财富雪球越滚越大,即使是大萧条的经济崩盘对他也几乎没有造成损失。
    财富自由并没有让毛姆提前“退休”,奢华生活也并没有让毛姆任性“躺平”。对毛姆而言,读书和写作从来不是工作,而是生活本身,对此,他容不得半点打扰。无论去哪儿旅行,他总要带上一箱子的书,若是旅行还未结束、书却读完了,他便觉得烦闷空虚,下次出游定会带上更多的书。从年轻时,毛姆便给自己定下了“每天早上写作三小时”的规矩(据说这是从达尔文那里学来的),剩余时间都用来游泳和打高尔夫、参加社交聚会和宴请宾客,这种日常模式他一直坚持到了80多岁。在他看来,写作“跟喜欢喝酒一样,是个很容易养成却如恶魔般难以制服的习惯”。尽管进入暮年,大拇指和食指间的肌肉已不听使唤、不得不用加重的钢笔写作,毛姆依然保持高产,尽管痛苦地意识到才华和丰富的想象力已逐渐离他远去,他的书依然畅销全球,累计卖了将近8000万册。毛姆的高度自律还体现在他严格的身材控制和规律作息,他常年坚持不超过两道菜的午餐和晚餐(最多加上两杯餐前鸡尾酒),无论宾客怎样通宵达旦,晚上11点前睡觉是不容更改的原则。近乎严苛的自我管理使得步入老年的他依然拥有旺盛的精力和敏捷的思维,即使年过七旬,他的身体犹如小牛犊一般,“毫无瑕疵”且“没有一点赘肉”。
    他是复杂的多面体,人生的精彩度是小说的一百倍
    如同他的作品总是充满冲突和对峙,毛姆本人也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他精明世故、在公共空间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道成熟,却在私人领域敏感脆弱、时常患得患失;他用艺术创作守护着自己独立而纯粹的精神世界,却在世俗人间用极强的行动力不断追逐多姿多彩的生命体验;他爱上过很多人,却在真正有人爱他时觉得无所适从而无法完全敞开心扉,唯一的婚姻更是他一生痛苦的枷锁;他一生明哲保身、一辈子都在享受扬名立万带给他的无尽荣耀,却在世界大战期间做过间谍,至死都坚决反对出版任何与他有关的传记,聚光灯照到的仅是戴着面纱的他。
    但正是源于这些充满张力的丰富面向,毛姆拥有了不折不扣的“大写”人生,《毛姆传》作者赛琳娜·黑斯廷斯曾说:“如果有人能将毛姆的一生写出来,那将比他的小说精彩一百倍。”也正是源于他认清了世界却不逃离世界,毛姆是超然的现实主义者而非愤世的犬儒主义者,他崇尚天上的月亮,把月亮的清辉写成了故事,也同样珍视地上的便士,借便士的力量,他把生活过成了传奇。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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