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融入现代传播格局的实践 文学作品的主要呈现载体是纸媒,包括报纸、杂志、书籍等。在电子媒介时代,小说改编为影视剧成为越来越普遍的现象,特别是一些通俗文学作品成为“一时之热”,如“琼瑶热”“金庸热”等。但在这样的媒介环境中,读者、观众聚焦的依然是作品——作家的文字作品以及由其改编而来的影视作品,作家的热度只是顺带而来的。到了数字媒介时代,网络兴起,网络交流的互动性和即时性增强,作家在传媒世界中的“生存”状况似乎有了比较显著的变化。作家们不只依靠学术演讲、人物访谈等传统形式抒发己见,而是积极融入新兴媒体平台,获得了较高的曝光度。 莫言、毕淑敏等作家进驻抖音,借助短视频分享点滴感悟,成为拥有百万级粉丝的创作者;西川、梁鸿等亦变身“up主”,在哔哩哔哩平台上持续更新作品,“B站”里余华单个视频的最高播放量突破700万;刘震云凭借在《脱口秀大会》《向往的生活》等综艺上的幽默表现,数次登上热搜;王蒙、梁晓声、阿来、麦家等作家做客“东方甄选”直播间与观众互动,每场直播都能卖出数万册图书,销售额动辄数百万。 与此同时,各类机构和组织积极推动文学活动的“盛典”化。2022年的“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将文学颁奖典礼与舞台表演形式相融合,让35位获奖者分别亮相。人民文学出版社筹划的“百位名人迎新领读——2023文学中国跨年盛典”,云集百位文化名人线上领读;2023年春在广州举办的“有风自南——花城文学之夜”盛典活动,汇聚10个原创文学主题节目,并邀请首届花城文学榜的上榜作家走上舞台。这类盛典活动通过网络直播,使优秀作家作品得以更加直观地抵达广大读者和观众面前,扩大了文学的影响力。 值得关注的现象还有,文学类纪录片与综艺不断推出,反响热烈。《文学的故乡》(2020年)、《文学的日常》(第一季2020年、第二季2022年)等纪录片为莫言、贾平凹、阿来、迟子建、麦家等作家量身定做,让观众与他们的故乡风景、日常生活完美邂逅。文学类综艺《我在岛屿读书》(第一季2022年、第二季2023年)邀请余华、苏童、西川、叶兆言等作家在分界洲岛上相聚,以生活漫谈的方式陪伴观众开启书香之旅。《文学馆之夜》(2023年)由李敬泽主持,李洱、戴锦华等作家评论家围绕7个公众话题侃侃而谈,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从以上不完全的列举中,不难发现作家身份的微妙位移。他们不再只是隐入作品背后的“陌生人”,而是身兼真人秀演员、带货主播、短视频创作者等种种新身份,并通过互联网与万千观众亲密互动。视频播放量、粉丝量等指标证明,当代作家在网民中的影响力不断增强。在他们博得公众的广泛关注后,我们应该继续思考:在多种平台加持下的作家破圈,会给严肃文学带来怎样的机遇与挑战? 呈现文学的人情味、生活味、文化味 长期以来,严肃文学依靠杂志社、出版社、以高校为核心的学术评论圈等,建构出一个自洽的园地。一个圈外的读者要加入严肃文学的讨论,往往需要投身学院,接受长时间教育后才能掌握一套“行话”,具备进圈发言的资格。久而久之,严肃文学一方面在文学史建构、语文教育中不断被经典化,另一方面却逐渐与大众读者“隔”了开来。因此,作家积极融入现代传播格局,能让严肃文学不再“端着架子”,让大众亲近文学原有的烟火“三味”。 作家的真情流露,让观众体会严肃文学背后的“人情味”。文学首先是“人学”,蕴含着活泼的情感与深切的关怀。但长期接受义务教育的大众读者,早就习惯了碰到严肃文学时要揣度“中心思想”,分析“艺术手法”,可怜巴巴地追求命中“参考答案”。这种被考试支配的“创伤性记忆”,让不少读者对严肃文学敬而远之。于是当作家笑眯眯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确让人眼前一亮。原来那一个个“不苟言笑”的铅字背后,是一个个感情丰富的具体的作者。原来作家也会对语文考题无所适从,也会在写作中苦恼,对同行嫉妒,对文学界的批评心怀不平。这种真实情绪的流露,让作家在读者心中真正具备了肉身感,让文本赏析不再是卷面上的“抢分作战”,而是文字里人情的共鸣。“up主”狂阿弥采访余华时,分享了妻子读到《活着》中“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洒满了盐”一句时的感动。余华感叹“为了找到这句话,我停了两三天的时间”,并解释“盐”这个意象一方面潜藏了与“伤口”的关系,另一方面与农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在这过程中,作家对小说人物、语言的考量,与读者对人物命运的感慨,有了一次真挚的相遇。 作家的敏锐观察,让观众感受严肃文学的“生活味”。文学从不只是孤悬于半空的语言系统,而是根植于作家对丰富生活的观察,启发着读者对生活进行“再发现”。正如《文学馆之夜》的开场白所言:“让我们谈论与文学有关的一切,其实,一切都和文学有关。”在“第二夜”中,李敬泽与戴锦华、李洱等,谈论“为什么爱上一只猫”。他们从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区里的猫、村里的猫,谈到老舍的《猫城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阿瑟·米勒的《猫和水暖工》,再分享冰心的猫、夏衍的猫身上的传奇故事,极大拓展了话题的宽度,呈现出一只只迷人的“文学的猫”。话题在作家们的闲聊中不断走向深入,发掘了我们习焉不察的生活哲思。他们从“送别一只猫”谈到对生命历程的演练,从“宠物”概念的追溯映射出时代的变迁,亦从现代人对猫的偏爱理解了年轻人对处理亲密关系的恐惧,讨论当下“宅生存”的生活困境。在文学馆典雅的书架前,作家们一步步带领着读者,从人和猫的情感关系中感受到复杂的况味。观众由此发现,文学的深刻和宏大其实并不遥远,就在无数人平常的生活当中。 作家对作品的精彩演绎和解读,让观众领略严肃文学的“文化味”。纪录片《掬水月在手》(2020年)生动讲述叶嘉莹先生的艰难遭遇和奋进故事。这位“穿裙子的先生”的吟诵,展露出她在长期诗歌研究中沉淀下的学养,也传达了她在诗歌传统中安身立命的寄托。《我在岛屿读书》的读诗会上,西川背对海潮,以手击鼓,纵情朗诵他的诗作。至诗歌高潮处,浪愈急、鼓愈密、声愈壮,独特的气韵涌出。叶嘉莹、西川的独特朗诵,让不少网友感慨,“原来诗还可以这样读”。文字再也不局限在纸面上,而是与作家的精神气韵合二为一,发出有情、有力、有韵的声响。 当作家成为观众阅读的“引路人”,让严肃文学原本的人情味、生活味、文化味更真切地向读者和观众呈现,严肃文学才能真正走出“内循环”的限制,进入更广阔的读者群。 从作家破圈,走向作品破圈 “破圈”一词之所以令文学界念念不忘,绝不是为了争夺市场、流量或话语权,背后的核心关切在于:在新时代语境下,严肃文学如何建立起与社会大地、人民大众的血肉联系,重新建构一种有活力的文学生活。文艺的人民性体现在,在创作层面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在接受层面坚持以人民为“阅卷人”,让作品获得人民的关注与讨论。作家破圈固然可喜,但在传播过程中不能只满足于个别作家的“真人秀”,应将讨论重点从作家慢慢引向作品,让观众不只成为“作家的粉丝”,更是成为“作品的理想读者”。因此,在破圈实践中,作家既不可“端着架子”,也不可削高就低、故意迎合大众,而应以平等的对话姿态,成为读者与作品的桥梁。 一方面,作家的出镜应警惕商业营销中刻意制造“人设”,避免被“单向度”化。余华的再度爆火便是一个值得细察的例子——在县文化馆里“摸鱼”、安排史铁生当守门员、装病被割掉阑尾,这些令人捧腹的轶事成了最为流行的“余华段子”。在短视频里“活着”的余华被戴上“段子手”的帽子。这与写出《活着》的“作家余华”反差何其巨大,出现了“人和书各火各的”典型症候。然而这种“人设”的过分营销也引发了余华本人的不满。余华在受访时重申自己不是有幽默感的人,强调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2021年)中自己其实也说了很多严肃的话,但是大多被剪掉了。在此后的综艺节目中,余华也更加严肃地谈起史铁生、谈起35岁时和鲁迅的“相遇”,展现出自己“认真”的一面。造“梗”式的传播损害了作家本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最终损害的依然是文学本身。 另一方面,作家也应借助破圈实践,在与大众的互动中发现最真实的现实痛点,在对话中生成最鲜活的思想话语。随着作家出镜次数的增多,他们也会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当下热点问题的讨论。在“空心人现象”“年轻人的上香热”“恋爱脑问题”“ChatGPT的未来”等话题讨论中,作家的意见逐渐占据了一定的地位,作家也由此更加理解当下的社会现实。莫言在抖音节目《莫言的奇妙故事会》(2022年)中,不仅与江南、徐则臣一起“大开脑洞”,推荐最新力作,还与“元宇宙”虚拟人物柳夜熙相遇,探讨“人”的定义、人生的意义等诸多命题。这些新鲜尝试也让莫言感叹:“与时俱进,就是要跟年轻人沟通,人越老越应该向年轻人学习。”作家勇于与社会热点密切联动,有利于激发文学与当下现实对话的能力。 总之,在新媒介语境中,严肃文学的创作与批评将面临全新的机遇和挑战。如何引导作家破圈的潮流,展现作家的写作智慧,而不沦为噱头的制造;如何让文学作品真正破圈,增强作品“对话”现实的能力,而不局限于在综艺节目中推出漫长的书单;如何让文学批评呼应大众读者的关切,将读者意见更好地纳入评价体系,而不仅仅是在嘉宾对谈中插入微博话题的链接……这些问题关系着严肃文学如何真正“放下架子”,有效地与人民大众重新联结,不断增强新时代文学生活的活力。新时代给予了作家破圈的机遇,为严肃文学创造了纵向生长的契机,也对文学寄予了更高的要求和期待。 (作者系青年批评家)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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