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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死 岛


    
    徐彦利,山东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科幻作家。科幻代表作《奇幻森林历险记》《心灵探测师》,文学理论著作《先锋叙事新探》《中国当代小说主潮》《中国当代小说流变史》《中国科幻史话》等。获第八、九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科幻电影创意奖,第十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少儿中长篇小说金奖及最佳非虚构作品银奖。
    
    董仁威 ■名家推荐 徐彦利的《不死岛》触及到人类最终极的问题——生死。科学家凉宫达也梦想通过永生获得至高无上的幸福并重塑人类历史,但从未想到事情会脱离他的掌控。精心建造的不死岛不仅没有成为人类乐园,反而变成污浊龌龊之地,岛民们因为永生而丧失了继续创造与奋斗的动力,动物般浑浑噩噩地生存着。当他开始羡慕死去的妻子,便消解了“永生是最大的善”的说法。这是一篇充满思考的寓言,其负载的哲学内涵与科幻意义交相辉映,使之成为一篇充满人文关怀的优秀科幻小说。
    “还不睡吗?”久夜已经第二次来书房问了。丈夫每每熬夜到凌晨,她就这样眼巴巴地等着,从不会一个人先去休息。
    “就去,就去。”达也教授伸了个懒腰,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漾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久夜,明天,明天我们就能知道结果了。”他兴奋地说。久夜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安静地整理着丈夫凌乱的书桌。明天对她来说,无非是所有家务的再一次重复,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不过只要丈夫高兴,她愿意和他一起盼望明天的到来。
    “上帝保佑,明天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因为过度兴奋,丈夫久违地从身后抱了抱妻子,这让久夜一阵心动,这样的动作似乎初恋时才有过。
    “明天,再给小志它们做一个全面体检,如果各项数值依然没有变化的话,我们的实验就算成功了。啊!永生,多么诱人……”丈夫的眼里闪烁着星斗般的光辉,如此璀璨,让人不由自主想融化在他明亮的眸子里。
    小志是他们养的20多只猴子中的一只,这些猴子专门用于各种生物实验,虽然这样做会受到公众的质疑与抵制,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岛上却没有人管。它们接受注射整整3年,3年中身体状况良好,不仅没有得过病,甚至连食物也不再吃了,每天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样子,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
    久夜不太了解丈夫的事业,但她坚信,丈夫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有价值的,当初她冲破家族的阻挠毅然嫁给还是穷学生的凉宫达也,便出于这种至死不渝的信任。她相信丈夫可以把一切做到最好,他的坚忍不拔、乐观开朗,他的聪明睿智、深谋远虑,都像金子一样闪耀着傲人的光辉。自己看着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生物工程专业的穷学生到国内知名的生物学家,又跟他来到这远离内陆的冲绳岛上,都是因为这不容置疑的信任。
    4年前,他从一个哥本哈根生物学家手里得到一种珍奇的牙孢杆菌。它们来自格陵兰岛的冻土层深处,这种细菌已存活了上亿年却依然生命力旺盛。之后达也教授用它对果蝇和小白鼠进行了实验,发现注射这种牙孢杆菌后的动物拥有了强大的繁殖力,即使步入老年的白鼠也重新恢复了生育能力,而且不再需要进食,更为难得的是注射后没有出现过任何毒副作用。达也本性严谨,又在小志等十几只猴子身上做了实验,以3年为期限,观察它们注射细菌后的表现,之后岛上的猴子们陷入了纵情声色荒淫无度的生活。它们对久夜手里的香蕉不再感兴趣,而是不停地、随时随地在小岛的各个角落追逐交配,几乎把这里当成了动物伊甸园。明天,将是3年期限的最后一天,这一天的数据将验证达也实验的成败。
    “亲爱的,你知道我多么渴望永生。我有好多好多事要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实验,要写的著作,还有要带你世界旅行,将来一起去月球、去火星,去宇宙穿梭。如果能够永生,我们就再也不需要面对死亡的恐惧了。”
    丈夫心驰神往地说着,畅想着那不可言喻的神奇的快乐。什么样的世界才是最完美呢?当然是永生的世界!每天都能目睹太阳东升西坠,看花开花谢、潮起潮平,享受感人肺腑的美食、清新的空气和早晨树林里透明的薄雾。不用担心老之将至,不用担心疾病困扰,没有生离死别,更不会撒手人寰,还有比这更终极的幸福吗?
    “如果可以永生,你准备做什么?”丈夫今夜被兴奋包围,即使躺在床上也毫无睡意。
    久夜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丈夫从得到那宝贵的细菌开始便做起了永生的梦,但作为妻子的久夜却很少像达也一样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与憧憬之中。
    “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久夜平静得像一泓清水。人有生就有死,就像白天与黑夜相依,太阳与月亮相继。怎么可能永生呢?永生真的那么有趣吗?她还记得叶芝的诗,那最终刻在他墓碑上的句子,“投出冷眼/看生/看死/勇士,策马向前”。无论人面对的是什么,总要迈步向前,难道生命会违反亘古不变的规律后退或拐弯吗?
    “为什么没有想过?现在就开始想,我们一定要一起,一起活着,永远活着,让死神无法光临飞石岛,就算它长着翅膀也飞不到这里。”丈夫依然兴奋地勾勒着心目中的理想国,不能自拔,妻子的态度让他颇有些不解。
    一夜未眠,达也教授的内心被压抑不住的喜悦充斥着,一大早便去小志它们的笼子采血样。这些猴子力气大得吓人,吵闹蹦跳,几乎要把木制的小屋整个掀翻。
    采完血转身回到实验室,在无菌环境中对血液完成了多台设备的检测,并进行了各种数据分析,最后确认无论普通理化的检测,还是代谢物和元素的检测,以及活力检测,都达到了预期的标准。
    “我的梦终于实现了!”达也教授的脸上绽放出花一般灿烂的笑容,在生物学领域,他曾有过许多不俗的发现,但只有这一项能够真正构筑起他的梦想之城,取得质的飞跃。
    “我要重建这座小岛,它就叫——不死岛!”
    达也教授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什么马上就会去做,绝不拖延,看完数据后便着手刻一块新的地标石碑,取代曾经的“飞石岛”。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即使半夜有了想法也会一骨碌爬起来直奔实验室,一头扎进工作中,连个缓冲的时间都不给自己。
    现在他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兴建“不死岛”,这个太平洋中萤火一样微不足道的小岛,一定会因为岛民的永生而成为世界的中心、人类的天堂,现在,他要像上帝一样开始创世纪了。
    深思熟虑后他郑重地整理了一份名单,给上面的每个人都发去了电子讯息,热情地邀请他们光临不死岛。这里远离尘世的喧嚣,带着永恒的洁净静待远方的来客。名单中包括他年老的父母和散落在东西南北不同方向的兄弟姐妹,曾经的同窗挚友、知音故交,还有那些和他一样在生物领域颇有名望的科学家。他要把所有亲情聚拢在一起,永远围绕着自己,同时也要组织身边的知识精英在这里大干一场。未来的某一天,不死岛将对整个人类的进程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他能为这些人提供最优渥、最无法拒绝的待遇就是——永生。在未来无尽的生命中,这里的岛民将创造出无数奇迹,登临人类的各种巅峰,进入永恒的史册。他幸福地憧憬着,一个充满无限生机与未来的小岛像刚出生的婴儿,从懵懂中醒来,带着与生俱来的强大生命力歪歪扭扭走向前方。
    讯息发出后,他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很快,便陆续收到一些回复。有人把这当成了愚人节的笑话,说他童心未泯还是那么喜欢捉弄别人。教授很生气,亲自制作了一个视频回复过去,里面有详细的关于牙孢杆菌的说明及他的动物实验数据,并且附加一句:此邀请的截止日期为2045年5月5日19:00时整,届时还未登岛将被视为拒绝邀请,再无机会获取无比珍贵的永生注射液。
    “明天我们得去那霸市买些日常用品回来,米、油、淡水、蚊虫药,岛上人多之后会有各种各样的需求。”教授轻轻叹了口气,他很不愿意放下手中的工作去想这些麻烦的琐事,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多之后岛上的物品会很快不足,他不能让未来的世界中心变成极不方便的地方。在逐个确认要来的名单后他开始精心配制注射液,按照剂量要求,花了很长时间最终完成一人一支的配给。
    仆人俊彦和健太被安排在小岛北面的自建码头,负责迎接来访者,英士则负责沿着岛内四处巡逻,以防一些不按常规路线的来客随意泊靠。久夜又在那霸市雇了几个厨娘和清扫女工,如果名单上的人全来的话这些人手差不多就够了。岛的南北两面早已建好两排大大小小的木屋,按每个家庭的人口进行分配,里面的物品在近期内也能满足需要。不过以后可能要经常去那霸市采购了,她和丈夫的二人世界即将彻底颠覆,甚至永不再来。虽然久夜并没有完全相信丈夫所说的,但永远支持他却是自己坚持了半生的真理,无论怎样只要他喜欢就好。
    人们陆陆续续来了,住在熊本的父母、北海道的姨妈一家、秋田的姐姐、琦玉的弟弟、旅居美国加州的坂野老师、早稻田大学的两位教授等等,大家基本上都拖家带口,喜滋滋地登岛大呼小叫一番。这里的景致给了大家世外桃源般的感觉,高大的棕榈树和槟榔树直指蓝而深邃的天空,每缕空气似乎都是纯净的,可以放心大胆地让它们涌入肺部。对于久居闹市的人而言,小岛的最大优点便在于它的隐秘与安逸,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凉宫教授详细画好了登岛路线,恐怕很难找到,它像上帝遗失的一颗钻石在太平洋深处的角落熠熠闪光。凉宫教授几年来的建设已使这里初具规模,书呆子一样的他竟把这个无人的荒岛变成了风景怡人的宝境,真是令人佩服。
    久夜像陀螺一样转着,帮助大家一个个安顿下来,提供各种日常用品,介绍整个岛的功能布局,安排大家吃饭,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达也不禁一阵阵心疼,任何事他都从未问过妻子的意见,因为无论说什么妻子都会顺从,自己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以后用这不死的人生慢慢偿还她吧,让她体验到作为女人能够拥有或不能拥有的各种幸福。
    5月5日是达也教授的42岁生日,他将这一天定为小岛的重生之日。郑重其事将亲手刻的一块坚硬的礁石竖在小岛北面码头旁,好让登岛者一来就能看到,刻在石碑上又用红色油漆赫然写的三个醒目大字是:“不死岛”。然后又让久夜做了一块高高的牌子立在东面的小广场上,上面写着:“来吧,让我们获得永生!”接着又将注射器具等一一摆放出来。
    “为了让大家相信注射液的安全,我来打第一针。”说完,达也教授伸出结实的手臂,示意妻子为自己注射。人们围成一个圆圈,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真能不死吗?有这么简单?”
    “就算做不到不死,能多活几年也好,反正没什么坏处。”
    “真能不死就太好了,我们将成为这个世界的始祖。”
    人们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议论着,像孩子迎接新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注射液平静地注入教授体内,有人高兴地欢呼,有人吹起了口哨,还有两个孩子在地上翻着跟头,热烈庆祝这不同凡响的一刻。整个地球、整个人类都会铭记吧!达也教授是第一个获得永生的人,他们这些被邀而来的客人将永远追随他,营造一个幸福安详的极乐世界。
    85位客人自觉有序地排成一队,依次接受注射。注射液的剂量与人数一一对应,达也教授下决心这种注射绝不进行第二次,除了他所认可的社会精英与亲人外,整个世界的死活都与他无关。久夜认真地给大家打针,年轻时的护士经历使她做起这件事来手脚麻利,有条不紊,简直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直到所有人都注射完毕相继散去,再给自己打一针就彻底结束了,她站起来伸伸懒腰,活动活动僵硬的双手。
    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彼此追逐着冲到桌前,把桌子撞得东倒西歪,然后又旋风一样冲到高大的刺桐树下,绕着树身转来转去不停地打闹。“真是调皮啊!”久夜笑着摇摇头,她和教授没有孩子但却真心喜欢孩子的活泼,那肆无忌惮的调笑打闹和发自内心的快乐让她无比羡慕,从小跟祖母长大的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玩过,对任何充满野性与自由的童年都倍加向往。但她收回目光时,绽放的笑容却慢慢静止,最终凝固成一脸惊讶。属于她的那支注射液已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宝贵的液体变成一小片浅浅的水渍正在风中慢慢蒸发。
    “哎。”她叹了口气,小心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千万不要扎到孩子们才好。
    当晚,岛上举行了第一次狂欢。如果说出生是一个人最值得庆祝的事,那么今天注射了永生之水更值得庆祝,因为它会使你的出生变成永恒,你将成为一朵永不凋谢的花。篝火、盛大的晚宴、清酒、舞会、音乐、烟花,一切都尽善尽美,共同高歌这值得纪念的日子,达也的妹妹还将12岁的儿子改名为渡边永生。
    小岛翻开了全新的一页。大家彼此熟识,或有血脉亲情,或因才华互慕,于是和谐友爱,什么事都能精诚合作、互谅互让。久夜带着一帮女人每天在小岛上开垦种菜,自种自吃,达也教授则与志同道合的好友们沉迷于生物学的海洋中,通宵研究乐此不疲。
    两周左右,一些人陆续出现身体上的变化。首先是没有了饥饿感,就算一天什么也不吃依然精力充沛,连对饮用水的需求也越来越低。其次力量感越来越强大,男性自不必说,连女人们也感觉到了那种来自骨骼、肌肉间的力量。任何体力劳动无论种植、采摘,或是围着海岛连续跑上二十几圈,或一个人出岛购物把所有物资搬回来都统统不在话下,像动动小手指一样轻松。还有,人们对睡眠的需求与日俱减,从最初上岛时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注射近半个月后只睡一两个小时,再到夜夜无休,人们越来越旺盛的精力完全摆脱了睡眠的掌控,再不需要通过睡眠养精蓄锐。同时,人的生理需求也与日俱增,夜夜欢歌通宵缠绵,连达也60多岁的父母也不例外。
    小岛变成了不夜城。人们没有时间观念地玩乐,嬉戏、赌博,连那些平时惜时如金的科学家们也变得放肆起来。毕竟,还有无数个明天会毫无悬念地到来,一切都无需那么急切。
    惟一与这种气氛格格不入的是久夜,她没有注射成功,依然需要吃喝睡觉,因为丈夫不需要吃饭,所以她只给自己弄一些简单的食物,寿司、酱汤、纳豆、鱼生之类,几乎花不了什么时间。吃饭的时候有人鬼鬼祟祟向屋里张望,好奇地看她盘子里装着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很喜欢看她吃饭,因为很多天不进食让人更加怀念食物的味道,观看久夜进餐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替代性满足。
    观看久夜吃饭很快成了岛内每天要举行的仪式,岛民们会按时聚集在她的餐厅,指指点点热闹非凡,还有人主动请缨为她做饭,一日三餐绝不重样。他们不仅失去了食欲,甚至没有了味觉,看到久夜吃得很香的样子又勾起许多对食物的记忆,让他们想起某次的大块朵颐,不同风味的美食滑过舌尖进入喉咙的快感。久夜的进餐简直成了动物园中饲养员给猛兽投食,吸引了众多猎奇的游人,翘首引颈地驻足参观,让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但又无计可施,只能听之任之。
    达也教授除了每日与好友们纵情谈天说地之外,一直偷偷计划亲自去一趟格陵兰岛。那个哥本哈根生物学家手里已没了货,他要自己去极地冻土层寻找那宝贵的细菌。毕竟妻子还没有注射,无论如何也不能撇下她。幸好时间还来得及,等7月份的时候格陵兰岛的平均气温可以高达-12.2℃,再去会方便些,这一阵暂且心安理得地享受岁月的静好吧!
    然而岛上的平静很快就被几件事打破了。因为不需要食物,所有种菜、捕鱼、收割、晾晒等活动自然终止了,连淡水都只需每个月补给一次。人们的精力无处发泄,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件件发生了。先是达也教授17岁的侄子入室侵犯了50多岁的坂野夫人,接着又出现了几起械斗事件,还有早稻田大学藤原教授的妻子似乎和另一位教授福山利光有染,而且藤原夫人已经怀孕,但藤原暴跳如雷,拒不承认这个孩子,扬言将来要做亲子鉴定,把他们的丑事公之于众。
    这些事虽然棘手,但好歹一一解决了。坂野夫妇明确表示理解年轻人欲望的苦闷,不做追究,只是把自己的木屋加固了,又换了更加结实的门锁。械斗的几个年青人主要是达也姨妈家的两兄弟和几个科学家的孩子,虽然架打得十分惨烈,一地鲜血,但可能因为注射液的强大功效,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愈合了,甚至不需要包扎。至于藤原夫人偷情一事,更是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藤原教授惧内的风格也是人所共知,不理他慢慢就好了。不过为了长治久安,达也还是请大家一起制定了《不死岛宪法》,严令禁止各种寻衅滋事和打架斗殴以及男女私情,否则无论年龄大小统统会被赶出岛去,这样一来,紧张的气氛才慢慢趋于缓和。
    黄昏的时候,达也在岛上散步,太阳已有半个落到海平面下面,四周满眼的蒲葵、扶桑和凤凰树遮天蔽日,像极了原始森林。好友石川和小长谷两个人在岸边玩着投石子的游戏。
    “你们两个好清闲啊!”达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几年前小长谷咬牙切齿要冲击诺贝尔生物学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在细胞学领域已很有建树,现在竟玩着几岁孩子的游戏,这样虚掷光阴,看来人是会变的啊!
    “忽然觉得没有了动力,原先唯恐这辈子不能干完所有想干的事,拼命挤时间,现在知道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反倒开始懈怠。啊!我已经懒多了,好久没有看过书或做过实验了,学术上的事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彻底堕落了。”小长谷说着又捡起一块石子向海面扔去,石子笔直向前,一连溅起三次水花。
    “你比我玩得好多了。”石川也四处弯腰捡着石子,小长谷却没心思看他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走开了。
    达也心中一动,蓦然发现自己也好久没有干过一件正经事了,自从注射以来便被琐事包围,似乎再没有时间继续原来手头的工作,难道自己也变了吗?
    “凉宫,你说过永生是人类最大的善,你确信我们这么做是对的吗?”石川眯着小眼睛,一本正经地问,达也竟一时无言以对,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是啊,这样做是对的吗?他也在问自己。
    明天和意外是两个并行前进的孪生兄弟,你永远不会知道谁会走在前面,谁最先靠近你。当不死岛沉浸在各种不适与思考中时,死亡却意外地降临了。
    久夜正在整理小岛南侧的垃圾,把成堆的药品、零食、补品等运出岛外,因为人们不需要进食,更不需要医疗,所以这些东西变得毫无价值了,被人们随意丢掉。她无法容忍脏乱的环境,大家纵情玩乐时只有她不断地清扫、收纳,维持着岛上的清洁。厨娘们已被解雇,几个男仆强烈要求接受注射没被满足也相继辞职。久夜只好自己把捆好的垃圾袋一个个搬到车上,挥汗如雨,搬着搬着一头栽到地上,人事不省。
    人们慌了,做过心脑血管医生的达也的弟弟一树马上紧急抢救,折腾好久后终于放弃,久夜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一树又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最后叹口气说:“应该是急性心肌梗塞,可能太累了,或者精神过于紧张造成的,还这么年轻……”
    达也教授瘫坐在地上,完全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刚刚还辛苦工作的妻子,转眼间变成了不发一言躺在地上的尸体。
    “久夜,我对不起你啊!我应该早去格陵兰岛,应该不让你干这么多活,应该……”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像是心被摘走了一样,空得无以复加。世界之大,人类之多,但除了妻子,还有谁能如此爱他?
    达也教授没有了正常的生活,每天都呆呆地坐在山枇杷树下愣神,那是妻子喜欢的树,几年前她上岛后亲手种的,她的坟就在树下,仰脸能够看到绿叶婆娑,聊以慰藉。凉宫达也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水天交接的地方,回想妻子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呢?一个月就好,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他已懒得再管岛上的事,打架、性侵、偷情、私通、追求刺激,各种人性的丑陋被不断展现出来,像是谁不小心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魔鬼霎时用它黑暗的翅膀覆盖了整个小岛。但是随他们去吧,反正也死不了人。再说,也许死并不是一件坏事,死亡能激起人的战斗力,死亡使人更向往成功,而永生却让人浑浑噩噩无所事事,那些曾经的科学家们登岛后都已脱胎换骨,毫无干劲,每天虚耗着生命,做一些无聊透顶的事。这难道体现了自己的初衷?不死岛还能成为世界的中心吗?
    时间倏然而逝,转眼两年过去了,不死岛已变得面目全非。刺桐树下满是垃圾,书、实验器材、衣物丢得到处都是,人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凭借着本能动物般地生活着,和那二十几只从笼子里越狱而出的猴子差不多,只不过猴子是在树梢间跳跃,人在地上生活而已。大家懒得去抓它们,只要不主动袭击人就让这种平衡继续下去吧!
    虽然不死岛再没有死亡的威胁,但大家最初登岛的幸福感却已荡然无存,亲情变得日益淡漠,达也教授的父母每每想和他聊天,他都会皱着眉头厌烦地走开。这世界,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说那么多话又有什么用?他这样想着。有时偶尔也会想起初次登岛后看到朝阳的激动,想起妻子每天深夜在身边轻轻的问候,“还不睡吗?”那是多么可爱而又幸福的岁月,如今他大睁两眼,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也许你是幸福的,可以那样安详地睡去,永不醒来。”达也总是想起妻子,反复玩味那个让他心痛不已的名字,那个为他而活过的平凡生命。但这种思念却似乎把久夜推得越来越远,越是想拼命抓住的记忆越是不断流失,像紧握在手里的细沙。如果活到现在,自己还会那么爱她吗?像初恋时一样?也许她的死不是一个悲剧,反而令人羡慕,因为她得到了一个男人全部的思念,而这个男人却活得像个笑话。
    “我要去死!”他喃喃地对自己说,和妻子一起长眠在山枇杷树下该有多么幸福。可以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没有任何担心和忧虑,不用追求也无需放弃,那些日子多么快乐,那才是真正的永生!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向大海,没有一丝留恋。以他蹩脚的游泳水平,大海可以很快吞没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个岛,就让它自己消亡吧,就当它从未存在过。
    然而跃入海中的他却自动漂浮起来,像被人丢弃的救身衣,你可以不要它,但它的功能却一直都在。达也并没有沉入水中,而是随着海浪兀自漂来荡去。“该死的细菌,我诅咒这万恶的细菌,为什么你堵住了所有通往死亡的路,却毫不在意我心中的痛?”他干脆闭上眼睛,一任海水把他冲到任何地方。如果能这样睡上一觉该有多好,祈求醒来就能找到死亡的办法,他的心已累得无法呼吸。
    “送我去死神那里吧!我真得活得不耐烦了。”他心里大声呼喊,感觉有块异常坚硬的鹅卵石堵在喉咙深处,正在无声地哭泣。
    太平洋的海浪在风中荡漾,毫不在意这投海者内心的波澜,依然慢条斯理地随意晃动,它已这样晃了上亿年,眼前这绝望的男人不过是它怀抱里的一粒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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