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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文学的“飞行起点”


    关键词:福克纳
    今年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逝世60周年。逢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和即将颁奖的时段,一些文学爱好者又开始谈论这位1959年的诺奖得主,作为译者的我也被同行和读者“请益”过,如一位有航空工作背景的博士生写了一篇关于福克纳航空书写的论文,观点和视角很有独到之处。
    的确,福克纳与航空的渊源很深,其短篇和长篇处女作均为飞行题材,个中原因也是颇为有趣的。
    福克纳从小就痴迷飞机,梦想飞上蓝天。1917年4月,美国正式对德宣战,参加已打了三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此事激起了美国年轻人的狂热情绪,福克纳也不例外,于是报考了美国空军,却因身材矮小体重不够未能如愿。加上1918年,他所爱慕的恋人埃斯特拉嫁给了别人,深受刺激的福克纳于是来到了纽约。这时,英国皇家空军加拿大飞行队在这里招收新兵,他便冒充英国人报名并被录取。从7月开始,福克纳在加拿大多伦多接受训练,可战争在11月便告结束,他遗憾地停在了上天飞行的前一步。从未参战的他穿着买来的英国空军军官制服返回家乡,走路一瘸一拐,一副 “伤残老兵”像。他对小后生们说,他因赴欧参加空战受了伤,至今脑袋里还嵌有一个金属片。
    1919年,福克纳以复员军人身份进入密西西比大学。身着军官制服、胸前别着“飞翼”胸章(说明有飞行资格)的他走在校园里,招来了小伙子羡慕与姑娘崇拜的目光。福克纳选修了法语、西班牙语和莎士比亚三门课。他那既崇英又吊儿郎当的做派使得同学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不顶事伯爵”(Count No ‘count)。
    学习了一段时间后,福克纳便开始在学生刊物上发表诗歌、画作和戏剧作品。据卡维尔·柯林斯(Carvel Collins,1912—1990)在《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大学》(见《水泽女神之歌:福克纳早期散文、诗歌与插图》,王冠、远洋译,漓江出版社2017年版)中的记述:学生刊物《密西西比人》在刊发他的诗歌《中国》两个星期之后,于1919年11月26日将福克纳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正式推出。这是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题为《侥幸着陆》(Landing in Luck),背景是加拿大一个军训飞机场。小说描述了军校学员汤姆逊一次危险的试飞经历,而这次恐怖的体验后来却成为主人公吹牛的谈资。实际上他“根本不能飞”,“每次他上天,他们都得拿支枪把他打下来”, 所以,他被学员们称为“皇家空军头号吹牛大王”。这个短篇处女作无疑与福克纳的空校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
    1982年,我在多伦多大学访学时,曾有幸拜访了在那儿任教的英国教授,也是《威廉·福克纳的成就》(The Achievement of William Faulkner,1966)的作者迈克尔·米尔盖特(Michael Millgate,1929— )。这位研究福克纳的专家给我看了他收藏的照片——福克纳当空校学员时全校师生的合影,照片里福克纳歪戴着船形帽,脑袋比一颗黄豆大不了多少。我还读到了米尔盖特发表在多伦多大学季刊上的两篇文章,他通过寻访1918年作家在空校时的同班同学和同寝室室友,也通过查阅半个世纪以前的旧报纸、旧书刊,弄清了福克纳在多伦多的活动情况,特别是弄清楚了当时福克纳对飞行的第一手知识仅仅是“转动螺旋桨帮助飞机发动”,从而证明其直接或间接散布的一些“事迹”,仅仅是一个富有文学才能的年轻人为弥补自己未能参战缺憾而充分运用想象力的结果。年轻人的虚荣心是可以理解的,这并不妨碍一个人后来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
    在多伦多,我幸运地寻访到了福克纳当年的足迹。原来,1918年9月至12月,福克纳就住在多伦多大学威克利夫学院一幢三层建筑的二层楼上。米尔盖特说他也不知道当时福克纳住的是哪一个房间,只知道房间临霍斯金街——我每天都要经过几回的一条僻静的街。某日,当我怀着《阿斯彭文稿》(The Aspern Papers,亨利·詹姆斯中篇小说,写一位青年作家如何寻访拜伦的遗稿和书信)中那位青年作家的心情,走进这幢砖红色的新哥特式建筑,朝二楼的每一个房间窥探时,无疑引来不少诧异的眼光。走廊里的木地板在我走过时微微下陷,发出了古老建筑才有的空洞声。这里曾是空校学生的宿舍,走廊里曾经回响过福克纳用柔和的南方口音讲的俏皮话,其内容据同学们回忆,是“不便印在纸上的”。福克纳或许算不上是一个优秀的学员,但他留下来的笔记本上所绘的飞机解剖图却画得很准确。
    在福克纳坎坷的文学之路上,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和他的夫人可以说是他的“贵人”。安德森被认为是美国第一位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家,深刻地影响了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等人的创作,被福克纳称为“我们这一代作家的父亲”。安德森颇为赏识福克纳的文学才能。据福克纳回忆:“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安德森太太。她问起这一阵怎么老没见到我。我说我正在写一部小说呢。她问我要不要给安德森看看。”这部小说就是福克纳1926年出版的长篇处女作《士兵的报酬》(Sodiers’ Pay)。安德森将它推荐给了自己的出版商。
    小说的主人公唐纳德·马洪,是一个在加拿大参加英国皇家空军的美国南方青年,因在空战中头部严重受伤而退役,回国后又眼睛失明并且丧失了记忆。1919年春天,他在两个好心人的护送下回到佐治亚州某个小镇的老家。小说着重写的即是小镇各色人等对一个垂死老兵的反应,这也就是标题所指的“士兵们(所得到)的报酬”了。
    唐纳德·马洪这一形象是福克纳精心刻画并一心要做的“自我”,表达了福克纳对自己在故乡小镇上不被承认的逆反心理。马洪的外在形象也酷似年轻时的福克纳:穿的是英国空军军服,手很小、脸很瘦、下巴很尖。由于作品表现出对美国社会的一种失望和不满,尤其是战争给一代人带来的幻灭,学界往往将其归入“迷惘的一代”流派,不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之列。
    《士兵的报酬》中的小镇,据书中说是在佐治亚州,其实它与福克纳日后一再写到的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并无区别,体现了作者的才能与潜力。也正是从此时起,福克纳真正走上了写小说的道路,并最终“一飞冲天”,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作者系《世界文学》原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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