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3)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2:11:05 小说月报 newdu 参加讨论
六 回到家已很晚,坧泉醉得一塌糊涂,倒下便呼呼睡去。这在坧泉很少有,弄得老伴很慌,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坧泉也模糊不清,半夜醒来脑瓜里一片迷茫:喝酒了?和什么人一起喝的?说了些什么话?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想着想着又迷糊过去了。 再一觉就睡到窗子发亮。这是平时出门锻炼的钟点。他想起身,却行动不听指挥,身子沉沉地动弹不得。只是脑子清亮些了,像风吹走了里面的阴霾,渐渐记起昨晚的事。对了,是一个很豪华的宴会厅,顶灯像一棵倒悬的树。谁做东?当是唐主任。主客,自然是坐在唐右手那位穿红唐装、富态、印堂发亮的京城大腕,当然没人直呼大腕,而是叫他刘院长或刘主编,再就是唐手下的一干记者编辑,再就是章樟……越东…… 早饭一碗小米粥下肚,坧泉完全消酒了,已能够回忆起昨晚的经过:正如开始章樟在电话中所讲,大佬刘院长应公安分局的邀请为一件涉案文物做鉴定,这中间看到也需要做鉴定的坧泉的三幅画作,评价极高,说有两个想不到,一是想不到地方上竟如此藏龙卧虎,再是想不到一个有如此艺术造诣的人被冷落,不为人知。他很激动,也相信这位刘院长不是有意吹捧,以他的身份没有这个必要。另外从他对具体画作客观到位的评说看,刘院长有极高的鉴赏水平。首先,从宏观上,刘认为他的山水画呈现出一种苍茫虚远的宏大境界,具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心境,观之让人震撼感动。在用笔着墨上,刘认为其技法虚实相生,欲露欲隐,画面墨色迷蒙,浑然沉着,呈茫茫渺渺之状,颇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初始混沌之态。特别在画作的用光上,刘更是赞不绝口,说在通篇的墨色中,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地忽然出现一道或几道既现且隐的白光,这白光又像是自然山水中升腾的一股氤氲之气,灵动柔弱,飘浮不定,匠心独运,体现出大千世界无限丰富的景象,从而完成了画家对大自然的深切关照……他觉得刘真正读懂了自己的画作。 对了,后来就说到更实质方面,即如何把他“推到中国画坛应有的位置”上去。一番议论之后,渐渐形成以刘院长与唐主任的意见为主导的操作意向:首先以这桩画作失窃案为契机,报纸网络,广而告知;然后由唐主任在他的“艺海觅珍”栏目拿出一个整版做大型专访,配发画作;再由章樟以群艺馆的名义搞一次大型画展。北京方面,刘院长也在自己的画刊辟一个专栏,刊出画作以及由他本人撰写的评论,同时以画院的名义为其做一次画展。当然这一切活动都要邀请地方和京城的新闻界跟踪报道……最后好像是唐主任说了句:坧泉兄行了,这遭行了,任何画家入了刘院长法眼,想不火都难哩。 坧泉想到这里,不由得热血奔腾,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突地跳,他担心情绪的起伏会引起中风什么的,便起身把窗子打开,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迎面扑来,把他的脸打得生疼,但他并不回避,极目远望,他看到远处那座被画过多少遍的浮山已裹上一层银妆,不见本来面目。他突然觉得,此时的大山正如自己此时的处境,被遮蔽,藏而不露,而一俟春暖雪融,便会显出“庐山真面目”,他庆幸自己终于要有出头之日了。 坧泉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激越,开始铺纸作画,是送刘院长的。本来家里的存画很多,选一张满意的题上款即可。可他执意要为刘院长新画一张,一是体现自己的感激之情,二是想努力画出一张满意之作。对了,就画窗外风雪迷蒙的浮山,自己以泼墨画雪景堪为一绝,可尽显笔墨功夫。对了,名字就叫《雪藏》。他觉得其中的含意刘院长一定会懂得。 画为知己者作。 正待要落笔,学生越东兴冲冲进门,连口说恭贺老师恭贺老师。他晓得恭贺的是什么,没吱声。曾隐约听到越东意欲换师的传闻,似乎是与唐主任私交甚好的李颂,昨晚酒桌上见越东与李颂同时出现似乎就印证了这一点,他略略有些不快,遂提笔作画。 越东的兴致依然不减,说:有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师的画被盗,最终倒酿成一件好事。 坧泉停下笔来,越东的话让他兀然记起丢画的事。说起来,这事一直纠结着他,为此他还去派出所为老邱开脱,可这么一件重要事情怎么一下子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呢?莫非是让昨晚有关前程的事冲昏了头脑?他不愿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许多事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越东又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应该将画值报得更高些才是。 坧泉问:怎么说? 越东说:明摆着嘛,案子一破,报上一登,案值一上,老师的身价就扶摇直上了。 坧泉不用想也晓得越东说得很实在,可由此给老邱带来的又是什么呢?是更严厉的处罚啊。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他看着越东说:这事,还得酌量酌量…… 越东似乎猜出老师的心思,赶紧打断说:老师这事你可不能意气用事打退堂鼓呀,机会难得,多少人想得还找不着茬口呢。何况咱是真丢了画,刘院长对你的画评价那么高,从真正的艺术价值上说,一尺报三万五万完全可以。 坧泉没回声,心里却泛出一种很酸楚的滋味。这滋味只有像他这般总不得志、久居人下的人才体味得到。文艺界是个十分势利的地方,其状甚于官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为出人头地而不择手段。而自己虽然一直备受冷落,却从未做过有失人格的事。这也是他可聊以自慰的地方。只是眼下,用越东的话说是“机会难得”,自己要是白白放过去,也对不住这么多年自己所受的屈辱啊!要知道,如能一步迈上这个台阶,那就…… 可是,老邱……他却要给自己当垫脚石了,这成吗?老邱进去了,他家的日子咋过呢? 问题是老邱确实有过错,干吗悄没声儿拿别人的画呢?画就是钱啊,不就有人把画家画画说成是印钱吗?最近有报道说张大千的一张画拍了两个亿,这画谁要偷去,是要用命去抵…… 不说什么张大千、齐白石,也不说什么潘天寿、徐悲鸿,只说自己,画了一辈子的画,虽说没画出名堂,可艺术上是货真价实的,不然又怎能入刘院长的法眼?论卖价,越东所说的三万五万并不为过的…… 要按这个价码来算,老邱的确不能回家过年了…… 这能怪别人吗?现在不是很流行一句“人得替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话吗?可他还有个孙子,想到这儿,眼前便现出那个光着头在雪地里奔跑的小男孩…… 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 摘自中篇小说《水墨》,作者尤凤伟,原发《北京文学》,《小说月报》2017年7期选载 (责任编辑:admin) |